第一章:沧山之下亮如白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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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做起了那个噩梦。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又在睡梦中忆起了那件往事。石姐姐瘦如枯槁的两条胳膊被粗麻绳紧紧捆住,勒出殷红色的血印。与之相对的是灰蒙蒙的床榻和石姐姐雪白耀目的躯体。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她的躯干干瘪的如同被白纸皮包裹的槁木。麻木的双眼更是直接的昭示了这一点。那个男人正趴在石姐姐的身上,如同神历千典中描述的来自冥府的芥鬼,淌着长长的唾液线,张开一嘴獠牙,缓慢且令人绝望的逼近。
而他就站在男人背后一丈远,正对着石姐姐,身子不得动弹,连脖子和眼球都无法转动。导致他只能与她茫然且带着怨恨和绝望的灰色眸子久久对视。
他仿佛听到微弱的呼救呐喊,仔细分辨时,却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和芥鬼窸窸窣窣的动作声。
他望着那对眸子良久,只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加速流动,他发现自己忽然可以动了起来。他又一次斜眼瞥到左手边安静躺着的柴斧。它就如同一柄打开冥府之门的钥匙。不知不觉间,就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不太能忆起接下来几息功夫发生的事情。他唯一能记得的是,那柄柴斧劈在了芥鬼的脑门正中,充斥着恶臭的暗红色血液滋滋外冒。石姐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诡异且疯狂起来,仿佛是闻到了血腥气的豺狼虎豹。而男人则无声的张着嘴巴,缓缓转过头。他看到芥鬼的一只眼珠夺眶而出滚落在地,仅剩的另一只眼珠传递出不可思议和惧怕的情绪。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无数次的,从这场永劫不复的回忆中,把自己拉扯回现实。
和煦明媚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梧桐叶缝隙轻点在他的脸上。耳畔是春风轻拂狗尾草的簌簌声。鼻翼翕动,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熟悉香气。遂爬起身,依靠在树干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望着从茫茫无际草原上走来的三个小小人影。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比他高上两个头,且年长三四岁的纤瘦青年。青年永远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衣,身板永远挺得笔直。青年的脸上永远挂着暖阳般的笑意。青年喜欢把双手负在背后,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当然,青年在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也颇有长兄风范。青年总是对慈幼院里比他年纪更小的孩子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实际上,他是院里七十多名孩子中最年长的那一个。他似乎对碣石慈幼院有种归属感,成年两载,未曾离开过。或许在其他孩子们的心里,他,北之平将永远作为慈幼院的大哥哥一直一直照看他们。对北之平来说,这里就是唯一的家。
走在第二的是一脸傲气,比北之平小上几岁,但身体要结实许多的少年。少年昂首阔步又四处遥望,仿佛是一名初入战场,对周遭充满了好奇的少年将军。少年穿的粗麻衣服短小且破烂,露出肚皮上黑黝黝的肌肤和初见轮廓的腹肌。少年的身体一直很棒,在疾病横行,食物匮乏的沧山地界里茁壮健康而调皮捣蛋的生长着。对少年来说,慈幼院实在太小了。卯足力气跑的话,不过一瞬的功夫就能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少年热切期盼着每月“放风”的这两日光景。可院后三里外的这片小草丘,于少年而言,还是太过窄小。臣未明如同所有这个年纪的男生所梦想的那样,踏足更广阔的天地,寻找真正的冒险,做充满荣耀的英雄,以及拥有一个他所独有的梦想——成为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建功立业,征战四方。
跟在臣未明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女孩,是四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之前他所嗅到的淡雅清香便来自于她。女孩用搓成股绳的狗尾巴草扎着两条小小的马尾,双手局促不安的交叉握紧并掩藏在袖摆之中,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半躲在臣未明的身后,奈何少年步履轻快,女孩总得碎步小跑才能跟上,而体力又不甚好,涨红着小脸,不过好在并没有落下多少。小女孩叫缙心,两年前被北之平发现并带回了慈幼院。听臣未明说,缙心刚来的时候沉默寡言,身上带着一丝神秘的气质,可是让院长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顺利沟通。虽然直至今日,她依旧内向,但至少在北之平,臣未明和他的面前,缙心会表现的自然无束。
一袭白衣的北之平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跟前,伸出纤细的胳膊,做势要将他拉起,同时说道:“北暮啊,你这一觉睡的可真够久的,走吧,开饭了。”
他拒绝了之平大哥的帮助,自己爬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土。
“睡觉这事啊,就是在浪费时间。有这个时间强身健体不好嘛。将来兴许能当个力士啥的。”臣未明一个箭步跃上土丘,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猛的转身朝小女孩的方向丢去。
缙心明显被他的动作吓到,下意识缩紧脖子。
“喂,臣未明,你在做什么!”北之平连忙严厉的喝止了他。
“哈哈哈,没事没事。我当然不可能真的伤害她啦。”臣未明摊开手心,那枚石子赫然好端端的躺在他的手心里:“我只是觉得缙妹妹胆子实在太小,将来怎么去外面闯荡呀,所以得趁早锻炼锻炼她!”
“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的将来也是不一样的。”北之平一手负背,摆出一副说教的态势:“臣未明你可听好了,适应你的方式并不适应别人。成长这种事,自由无拘,随遇而安才是最好的方法......”
“知道了知道了,之平大哥!”臣未明晃晃脑袋,不耐烦的重复着青年的话:“慈幼无居,酥鱼儿俺。”
女孩弱弱的站在小土丘下。土坡对她来说着实高了些,加之一路过来已经疲倦,她没有选择再往上爬,而是站在土丘下方望着那三个男孩。
北暮一言不发走下土丘,充耳不闻之平大哥对臣未明滔滔不绝的说教,自顾自牵起缙心的手往回走去。
“嘿,北暮你等等我哇!”臣未明本默默忍受着北之平的训责,眼见有了开溜的机会,立刻撒开脚丫子跳下土丘,留下他的之平大哥无奈的耸肩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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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暮,四人离了草地,走在阡陌上。蹦蹦跳跳,永远不知疲倦的臣未明走在最前头。北暮拉着缙心的手,无言的走在中间,之平则像是长辈一般跟在后头,两眼牢牢盯着面前三个弟弟妹妹,以提防他们失足摔倒在田里吃一身泥巴。
太阳缓缓落下,映衬着他们的影子,拉的无限悠长。之平盯着盯着就有些走神,他忽然开口道:“北暮,遇到你的那天,也是现在这个时候。”
北暮停了脚步,低着头,兀自盯着脚下的影子。就连臣未明也安分的凑了上来,面色略有些凝重的看着眼前的同伴。
“我...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也总是不肯说,但那天看到你一身血污坐在泥地里,一脸呆呆的模样,嘴角还露着可怖笑容的时候,着实把我吓傻了。活了接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季节里全身遍布寒意。”
之平似乎还心有余悸,脸上的表情跟着凝重了许多:“我和臣未明都是在这座慈幼院里长大的,并不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但想来你那个样子也不可能常见。真的希望什么时候你愿意敞开心扉,把我们当作信赖的朋友互诉衷肠。”
北暮抬起头,动了动嘴唇,最后却没有发出声音。漆黑的头发盖过他的眉眼,在微风吹拂下,稍稍掀起了一角。那是一对和快乐完全无法沾边的黑色眼眸。缙心注意到了,吓得把冰冷的手抽了回去。
臣未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走过来拍着北暮的背脊:“那么北暮这个名字就是之平大哥给你取的咯?”
之平点点头:“因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寡言少语。又因为相遇的时候恰好是黄昏时分,就取了一个暮字。”
“诶,好过分啊!为什么不能叫臣暮,或者缙暮,一定要叫北暮啊!大哥你刚给我介绍北暮的时候,我还以为真的是你的亲戚呢!”
“你少胡说八道。”之平笑着回道:“我们都是孤儿,没有血亲,又哪里来的亲戚。”
“我可是有亲戚的!”臣未明得意的挺起胸膛,“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少来,你亲戚是谁?”北之平随意的问。
“哼哼,听了可别被吓到哦。东临三候之一的东襄侯,陈沭阳,就是在下的亲戚!”
久久没有开口的缙心忽然小声插嘴:“你骗人,我可是认过字的,你们根本不是一个姓。”
谎话当场被小女孩揭穿,让臣未明脸上一红,倒是把之平逗笑了,就连北暮脸上也轻松了些许。于是,氛围不再那么沉重,变得欢快鲜活起来,四个人走在暮色下的田间阡陌上,初长的麦秆病怏怏的参差摇晃,光影被雕凿的深刻而又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