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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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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十年的混吃等死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名为“玉昭”的盼头,老拐只觉得时光飞逝,转眼就过了三年。他眼见得小玉昭一天天长大,就像在看自己的女儿一样,竟生出一些隐秘的幸福。

直到那一个阴雨天,他出门行乞,却无奈空着手回到避雨的窝棚,只得饿得抓心挠肝地翻找破烂窝里残存的粮食。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随后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垛,捡起了一块眼熟的玉佩。

他的心里惊疑不定,捏着玉佩站在原地发愣。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了“咯吱”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弟弟老瘸的抱怨:“娘的,这是有不长眼的捅了老天爷的马蜂窝了吧!雨点子忒密,砸得我脑袋疼……喂!老拐!你还有吃的吗?可饿死爷爷了。”

被点了名的老拐这才从惊惶中回过神来,立即把玉佩藏在身后,然后故作镇定地回身答话:“家里有没有存粮你最清楚吧?别跟我伸手要饭,我也是两只眼睛两双手,凭什么就靠我养你……哎!你做什么!”

说话间,老瘸早盯上他背在身后动作不自然的手,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腕,连带着手里的玉佩一起扯到了自己面前。

老拐吓了一跳,拿拐杖狠命敲老瘸的小腿,却蓦地发现老瘸竟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被你发现了啊。”他的眼睛里冒着绿光。

老拐的拐杖停在了空中,惶惶地质问:“……这是哪来的?啊?你又干什么混账事去了?!”

老瘸看着自己的大哥,“呵呵”地笑了出声:“眼熟吧?眼熟就对了。这价值连城的玉佩,就是三年前你亲手带回来的那块呢。”

老拐喘着粗气捂住了心口。

老瘸一把抢过玉佩,疯癫道:“当年看见这玉佩,我还说你终于出息了,敢干票大的了。那几天可把我乐疯了,擎等着你用它换一大袋银子回来,自此我们去过好日子。你是不知道,我连咱们的房子选哪处建都想好了,可谁知你这个好哥哥竟然脑子里搭错了弦,又把它物归原主了。”

“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从你手下偷了来,不然哪至于让我又苦等了三年。而你竟白白放着这么大块的肥肉不咬,怎么?以为披个羊皮就不是狼了?呵,还好让我等到你不守在那女娃身边的今日。这苦日子,爷爷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你!你把她怎么样了?!”老拐怒气冲冲地拿拐杖捅着老瘸的小腹。

“放心,我才不会像你那样龌龊。我只图财,不图色。”老瘸闪身避过拐杖,不怀好意地笑笑,“不过……我拿刀子顶着她的时候,悄悄告诉了她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她,有一个猥琐的男人,连续多年跟踪着她,谁知道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劝她多加小心呢。”

拐杖“啪”地一声落了地,随之响起的还有最后一声挑衅:“大哥啊,和兄弟乖乖做豺狼吧。如果你再想把这玉佩还回去,最好掂量掂量她家里人还能不能放过你。”

老拐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咽了起来。

老瘸看着失魂落魄的大哥,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他上下抛了抛玉佩,心里暗暗道了声好险。他这趟就是打算取走玉佩换钱的,幸好及时冒雨赶了回来,否则又要被糊涂的大哥坏了好事。

他再不看老拐一眼,随手扯了个破棉衣挡雨,就要出门寻当铺去。

这是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

老拐喘着粗气放下拐杖,探了探弟弟的鼻息,确定没出人命后便捡起地上的玉佩,一头扎进风雨里。他步履匆匆地赶到熟悉的院门前,踌躇了一番,终于还是没敢敲门,只是撕了块破衣裳包着莹润的玉佩,扔过了高高的院墙。

此后的一日、两日、三日,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老瘸,直到这不省心的弟弟以过世的母亲为名发誓不会再去骚扰玉昭姑娘才算作罢。他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仿佛那日扔出去的包裹还有他自己心里龌龊的罪孽,此刻可算落得一身轻快。

于是在一旬之后,他鼓起勇气再次踱到那个院子门口,想偷偷瞧瞧那玉佩究竟有没有顺利回到玉昭的手里。

但他只看到院门上挂着的大大的铜锁。

过路人说,三日前,有个八抬大轿停在这院落门口,风风光光地接走了一个小姑娘,不知缘由,不知去处。

拐杖从老拐的手里滑落,看着主人缓缓跪在了太阳底下,木然地埋葬了这三年里的阴差阳错和滔天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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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们是何时知道玉昭就是当朝长公主的?”蓝齐挠挠头,煞风景地把疑惑问出了口。

问完抬眼一瞧,她才发觉老拐、老瘸兄弟二人满脸的迟疑。

“好嘛,哪有话匣开了一半再合上的道理啊。”蓝齐莫名觉得好笑。

老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等有求于姑娘,是期待姑娘能为长公主妙手回春。眼下我已然跟姑娘诚心交了底,这背后的隐秘倒是无需知道这么多吧?”

蓝齐的手指轻轻摸着折扇的扇把,略一沉吟,忽然倒豆子似的开了口:“我叫蓝齐,云墨阁中人,擅医术,治过疑难杂症上百起,尤擅隐疾和外伤,自问能把太医署给比下去。长公主的眼疾到底能不能治,我一瞧便知。我敢保证,错过了我,你们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名副其实的‘琼瑶’。如何?老伯可敢赌啊?”

她的坦诚来得突然,惊得满院静默。在这个瞬间,老拐只直直打量着这个年轻姑娘,忽然觉得她和他认识的那个小玉昭竟是截然相反。

眼前这人自信、张扬、不受蒙骗、不计后果,永远似笑非笑的嘴角像是要把全天下挑衅一个遍。如果当年被他打上主意的是这个蓝齐……他恐怕没命活到今天。

想到这里,他在艳阳下打了个寒战,竟对自己方才的坦白生出几分后悔来。

“说什么赌不赌的?谁不跟注谁是怂包!”就在这时,老瘸突然插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转向自己的大哥,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你不愿说,是想替我瞒着脸面,但兄弟我可不是敢做不敢认的孬种。先前偷那玉佩是我猪油蒙了心,所以之后那事合该是对我的惩罚,便由我自己说吧。”

随后,不待老拐阻拦,他便续上了后一半故事。

“也不知怎么的,时间就到了德治十八年,祈都之乱的尾声。那时的日子过了个猪狗不如,我们兄弟二人早已金盆洗手,就只能成天和野狗抢菜叶子吃。但我那阵子实在饿得不行,还是没忍住瞒着老拐出手打劫了一个过路人的包袱,却正赶上霉运当头,就行了那一次恶事,偏偏就被官兵抓了个正着。”

“那年,受通敌案的牵连,祈都的官兵好像都知道自己头上的帽子要戴不住了似的,简直要把这最后的官威往死里用。他们押着我,当街拿棍子暴打,笑我的面貌和残疾,还脱了裤子往我头上撒尿,而这暴行连闻讯赶来捞我的大哥也没躲过。”

老瘸攥紧了拳头往空中虚虚一挥,像是在为受辱的往事报仇。

“他们打了我一刻还是两刻,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瞥见了一顶金碧辉煌的轿子,像是从天庭上飘下来的一样。那轿子就停在我眼前,先下来的是一根紫檀盲杖,然后便是一句轻柔的问话。”

“那人轻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大虞何以至此。你们若是还想再添几具横尸,就摘了官帽自己躺下去吧。’”老瘸捏着嗓子模仿女声,随即又恢复了原音,“这人一开口,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兵立刻夹着尾巴下跪行礼,嘴里纷纷唤的是‘殿下’。”

“我知道这人大约可以救我一命,便慌忙抬头想求她开恩——然后我便看见了她腰间那块剔透的玉佩,那上面的雕花凤凰,是我当年做着富贵梦时反复摩挲过的纹理。”

是玉昭,是当朝长公主,是他追悔莫及的因果报应。

“我当时真的吓傻了,回头看老拐,他那神情一看便是同样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你说,老天怎么就这么想置我们于死地呢?”老瘸大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他的脸色逐渐转为痛苦:“其实长公主患着眼疾,又罩着幂蓠,未必认得出我兄弟俩。可大哥偏偏摊上了我这个不长脑子的混球,非要多嘴闯一闯鬼门关。”

老瘸掩面压抑住悔恨的呜咽,一旁的老拐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老瘸仿佛又闻到了那一日满头满脸的尿骚味。

他记得,在那关键时刻,他趁着老拐失神怔愣时突然大声嘶吼道:“长公主殿下!小人有事禀告!”

他顶着刀剑拼命往前膝行几步,够到了长公主的裙摆:“当年在东城,一直跟踪你欲行不轨之人现在就跪在我身后,若我检举有功,可否饶小人一命呐!”

他已经慌不择言,竟没意识到这句话把自己也卖了出去。

他声嘶力竭地喊完话后便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地等着贵人的宣判。果然,她的脚步轻轻绕过了他,停在了他的身后。

老瘸的心里先是一喜,还不待松口气,又立即蓦地一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

他怎么能把拉扯自己长大的兄长亲手推入火坑!

他顿时惊惶地睁眼,想回头看一眼大哥的境况,可脖颈上的刀剑压得他动弹不得。大哥怎么不为自己辩白啊!老瘸的胸口钻心地疼,张着嘴却喊不出一句找补。

就在他急出懊悔的眼泪时,他突然听到长公主一句轻轻的吐息。

“玉昭,多谢大哥哥。”

直到冰冷的刀剑从他的脖子上撤走,他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就逃过一劫了?大哥……大哥呢?

他赶忙连滚带爬地回头找人,正看见老拐跪在地上,脑袋还连着脖颈。他定定地看着还活着的大哥,随即抽噎起来,盖过了长公主正对老拐说着的几句话语。

他惶惶地蹭到老拐面前,跪伏着求乞大哥的原谅。

直到长公主和他擦身而过时,他瑟缩地打了个寒战。可长公主只是准确无误地绕过了他,这种视他为路障的漠然刺痛了老瘸仅剩的自尊。

就在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的时候,怀里突然落进了一样物件。

他在泪眼婆娑中哆嗦地伸手摸索——是那块莹莹润润的雕花凤凰。

自此,老拐和老瘸便把这两条烂命记在了长公主的账上,发誓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死心塌地地护她安康。

此时在沉寂的小院里,蓝齐静静地听完故事,对着老拐缓缓开口道:“如果没有猜错,长公主最后跟你说的,就是那句歌吧。”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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