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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木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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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样剥开外壳的蓝齐,林歆眼睛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了。

他顿了顿,也慢慢蹲下身,抬起右手犹豫了一下,按在了她的发顶。

他感觉到蓝齐僵硬了一瞬,然后又松下来,任由他按着,哭得更凶了。

林歆找不到蓝齐埋在膝间的表情,便动了动手指,轻轻挠了一下蓝齐的发丝,哄小孩似的开口道:“好了,不哭了啊,一会儿让燕飞看到你哭肿的眼睛,还不得跟我拼命去。”

他歪头想了想,又嘴欠道:“而且哭长公主有什么用,最后放人的可是我,你先说句谢谢来听听。”

听了这话,蓝齐从手臂中间露出双红红的眼睛,恨恨地盯着他,里面还有没擦干的泪花。

她带着哭腔道:“骗人,下令的明明是指挥使。”

林歆没说话,只直直地回视她,突然使力揉乱了蓝齐的长发,然后起身坐在了她的床铺上看笑话。

他面朝蓝齐的后背,趁机收敛了心里那点动荡。

这一通毫无包袱的发泄卸下了蓝齐心口的大石头,现在再被林歆一打岔,最后那点不痛快也无影无踪了。于是蓝齐伸手抹了一把泪痕,捂着伤口站起身来回头看着大爷似的林歆,脸上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

“咳,长公主她,说我什么了?”蓝齐还带着鼻音,故作轻松地换着话题。

林歆没有直接回答,却笑问道:“你给了长公主什么好处,她竟愿意这么护着你?要不是她的金口玉言,你此刻早被我榨干净了,现下哪至于让我一个无功而返的锦衣卫同知屈尊过来哄你这个撒泼的姑娘。”

蓝齐闻言也不恼,自顾自挨着林歆坐在了床上,认真道:“那是长公主人好,和我没关系。”

林歆侧过脸瞧她,注意力时不时就被她眼角没擦干净的泪滴勾了去,总想伸手帮她抹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手下的冲动,只顺着话头问道:“你二人有什么故事?不妨说来听听?”

蓝齐突然斜了林歆一眼,凉凉道:“你不是要拿妄议贵人的由头再把我诓进诏狱去吧。”

林歆一愣,随即恼道:“我之前也是奉命行事,至于这么记仇?”

蓝齐哂笑:“你奉的哪门子的命啊。”

林歆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幽怨道:“和你聊天太费劲了,八百个心眼子也不够堵你的。我还是寻乔霁去吧。”

他作势便要起身,却突然被一只手扒着肩膀按了下去。

“别介啊,你先告诉我,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蓝齐含笑的声音搔得他耳朵一痒。

林歆定了定神,回头对上蓝齐打趣的视线,一字一顿道:“来看你的。”

这回轮到蓝齐怔愣了。林歆这表情认真得她都要信了。

她轻咳了一声,转而盯着地板上的裂缝出神,慢慢驱散掉那点不自然。

良久,她才再次开口,缓缓道:“长公主,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话题转回到先前的好奇,林歆便正了神色,等她的下文。

“实话说,我当年为了在祈都立足,根本就是奔着长公主去的。我早打听到长公主自幼患有眼疾,对她的症状略知一二,便想着小试一下,即便治不成功,至少名声也能传得响亮,我怎样都不亏。”

蓝齐轻描淡写地透了底,倒让林歆颇感意外,不由得瞄了一眼蓝齐。

“但我见她的第一面便改了念头,”蓝齐轻声道,“这个人,值得看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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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齐还记得,她是贞庆二年五月入的祈都,正赶上北方难得的酷暑。

烈日肆无忌惮地普照着一切,从花草到行人全都打了蔫。

骑在驴背上的燕飞拿衣袖揩着汗,回头看着另一头驴上的蓝齐,愁眉苦脸道:“主子,这天儿太热了,要不先找家客栈歇歇脚吧。”

蓝齐正拿平时杀人用的扇子扇着小风,闻言答道:“不忙,长公主的事情还没打听出来,就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燕飞叹了口气,嘟囔道:“可这都已经跑过四家医馆了,没有医师见过长公主的面,更别提问出她的详细病情了。主子,长公主毕竟是深宫贵人,恐怕你想打听的事情只有太医署能知道了。”

蓝齐“啪”地合上扇子,往前一挥,高声道:“那就去太医署。”

燕飞吓了一跳,生怕他主子真就硬闯太医署砸场子去,赶紧伸手勒蓝齐的缰绳,却突然听见路边有另一个声音接了蓝齐的话。

“姑娘打听长公主的病症,可是有医治之能?”

燕飞低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流浪汉模样的老者,正靠在树荫下躲太阳。

不等蓝齐吩咐,他立即翻身下驴,向老者弯腰行了礼,客客气气地问道:“实不相瞒,我们主仆二人是杏林中人,在江湖上见过些疑难杂症,或有方子可以解长公主的眼疾。老先生如此询问,可是听说过长公主的详细病情?能否跟我们透露一二?”

只见这老者撑着拐杖颤巍巍站起身,悠悠回道:“若你们当真能治得了公主,带你们见她一面又有何妨。但你们若是沽名钓誉之徒,没有治病的本事,那从此便休想在祈都杏林立足了。后生可敢赌啊?”

燕飞不卑不亢道:“救人何谈‘赌’字一说,能不能治还要靠望闻问切来判断。我家主子的确身怀妙手回春之术,但也不能保证刚好对长公主的症,老先生这样问,不免武断了。”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长公主久居深宫,你又怎会有引荐的门路?阁下莫非是太医署或是宫里人?”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眼燕飞和蓝齐,摆摆手道:“老汉只是天地中人罢了。”说罢拍拍衣服,抬脚就走。

燕飞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蓝齐,只见她一直抱着臂侧坐在驴背上,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数秒之后,她踢了脚驴腹,冲这神神叨叨的老者的背影一扬下巴,果断道:“跟上他。”

燕飞闻言照做,只是轻轻捏起怀里的匕首,提起了防人的戒心。

而那老者远去的身影随着热风送来了一句悠哉的吟唱,飘进了二人的耳朵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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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寻常的开头把林歆听得入了神,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你们去哪了?那老汉可有骗你?”

蓝齐却收住话音,微微眯起了眼睛。随着她的神情变化,林歆在同一时间也听到了房顶上的轻微响动,立即神色警惕,就要起身的动作又倏地顿在那里。

只听蓝齐悠悠道:“啊,燕飞走了。怎么?同知大人想派人跟着?”

林歆反问:“你知道他去了哪儿?”

蓝齐俏皮地晃了晃脑袋道:“大概吧。”

林歆便缓缓勾起了嘴角,轻松道:“那就不必跟了。我这不是担心他再对你不测么。”

蓝齐也回给他一个无邪的微笑:“哦,是么。”

林歆看见她眼神里的意味深长,置之不理,只打岔道:“接着讲长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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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齐听着老者的歌声,略一沉吟后突然开口:“老伯,何为‘木桃’?何为‘琼瑶’?”

那老汉头也不回,不假思索地吟唱道:“仁心为‘木桃’,圣手为‘琼瑶’。”

蓝齐的心思愈发豁亮,接着问道:“怎样的仁心要以‘琼瑶’来报?”

老汉答:“善良、慈悲、通透、共情,哪一条不是胜于琼瑶的无价之宝。”

蓝齐不说话了,咂摸着这几句哑谜,一行人又陷入沉默。

日头过午,这老汉带着蓝齐和燕飞穿街过巷,一路往城东的方向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领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前。

宅院的位置虽不至于在荒郊野岭,但也远离了中城。看着这旧朴的木门和松垮的栅栏,蓝齐心下生疑:长公主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骑着驴的主从二人对视一眼,既好奇又警惕。

只见老汉举起拐杖“砰砰”敲了两下示意后,就自顾自推开大门让出道路,示意他们二人入内。燕飞习惯性想上前护住蓝齐,却被她抬扇挡了一下。她的视线跟在老汉身后,早看清了院内的情形,脸上的谨慎随即转为了兴趣。

那院里老老少少塞着二三十位百姓,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面黄肌瘦,还有总角小儿小心翼翼从断了一只胳膊的男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觑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但他们人手捏着半个发面馒头,有的停在嘴边还没下咽,馋得蓝齐肚子直咕噜。

还不待二人问清情形,挨着门口的一个老头忽然高声朝带他们来的拄拐老者吆喝道:“喂!老拐!这回别是又领了江湖骗子来骗吃骗喝吧?我呸!快滚吧!少来扰爷爷的清净!”

这话里的敌意没来由的浓重,冲得燕飞皱了眉,回问道:“江湖骗子?此言何意?”

蓝齐侧眼看了看被称作“老拐”的这个领路人,见那人揣手沉默,并没有为他们辩解的意思,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三教九流各有门道,这里便是祈都里的半个江湖了。场面话不好使,江湖行事她可熟啊。

于是她上前两步,朝喊话的老头施施然一拱手,然后猛然把脸凑到那人面前,吓得那老头直往后缩了缩。等看够了老头的惊疑神情,她才故弄玄虚道:“嘶……这位爷爷,你最近是不是心思郁结、火气上涌、食欲不振、嘴角生疮啊?哎呦呦,您这是绝症啊,再不治可就命不久矣了!”

那老头皱着眉,像躲霉运一般躲她:“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结果脚下没留神被绊了个跟头,幸亏燕飞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他才没摔掉这把老骨头。

蓝齐乐得看笑话,半真半假地编,专捡难听的话拐弯抹角地出气:“你近日夜里定然常常心慌难眠,手里的馒头也吃得没滋没味吧。我可不是吓唬您,这种怪病我行走江湖看得可多,表面上只是寻常上火,但上火哪有让人日日心虚的?若是不及时医治,您年老体弱的,等事到临头了,千金难买一药方啊。”

那老头闻言,竟觉得所述症状条条中的,吓得脸都青了,可又不敢全信,只拿眼瞧着还在搀扶他的燕飞。却见那白面后生低着头神情严肃,没有看热闹的意思,当下就信了八分。

他竟是个能屈能伸的,刚才骂得有多不讲道理,现在就有多恭敬,一口一个“娘子”地作势请人进院开方。而那院子里的其他男女老少显然都以这两个老头为主心骨,这样一闹之后,他们的神态也少了警惕,多了热切。

可蓝齐却是不走了。

她向后靠倚在门边,抱臂突然正了神色,冷冷问老拐道:“好啊,我说要见长公主,你却把我诓到这里做义诊?你们的脸可够大的。燕飞,我们走,本姑奶奶没这个好心。”

说罢,她转身就走,留给满院子人一个目瞪口呆的背影。

燕飞落后蓝齐两步,特意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就在他一只脚迈出院门的时候,他瞥见这两个老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老拐高举起手里的木杖指向蓝齐的身影,用沧桑的声音追着她问道:“尔不治我,便治得了长公主吗?尔不信我,长公主便信了尔吗?”

他顿了一下,见蓝齐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咬了咬牙,骤然提高声音嚷道:“不肯投木桃,何以做琼瑶!长公主值得心最善、术最高的能人治病,你又岂会当得起啊!”

话音还未落,却见蓝齐突然俏皮地回过头,一改先前沉郁之色,灿烂地抚掌大笑道:“哎,这就对了嘛。要搞清楚,到底是谁求着谁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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