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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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歆进宫这一路上千头万绪,只顾跟着万公公闷头走路,待对方住了脚才抬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径直被领到了暖阁门前。
他略略挑了下眉,这才意识到时日竟已到了十月下旬。宫禁四处冬景萧瑟,他却还只身着一件单衣,怪不得万公公疑心他要生病。
公公多虑了。他凉凉地扯了下嘴角。心里烧了一程的燥火将将被冷风吹了下去,连带着把冷汗也烘没了踪迹。他终于得空勉强定了定神思,被人领着掀帘进去了。
厚帘刚在他身后放下,林歆就闻到了一股弥漫四周的药味。他没敢抬头,毕恭毕敬地走到屋里那人的面前,掀袍下跪行了大礼。
“臣,锦衣卫同知林歆,恭请陛下圣安。”
药盏轻碰发出脆响,济安帝皱眉咽下一口药液,然后才沙哑道:“起来说话吧。”
林歆磕头称是,轻轻起身,余光里看到皇帝的脸色比上回更憔悴了。
只听济安帝不慌不忙地开口:“朕听闻,你在诏狱里藏了人啊?”
林歆心头一跳,没料到发难来得如此之快。他稳了下心神,缓声道:“陛下言重了。‘藏’字不敢当,臣只是秉公审问疑犯,并未瞒着任何人。”
“砰”地一声,济安帝手里的玉碗砸在了桌案上。
“好啊,好一个秉公。在你的手下,锦衣卫还是不是朕的锦衣卫了?!”
“朕早说过,不要再追查画舫案了。你现在却明目张胆抓了什么画舫刺客嫌疑人?你究竟奉的什么公,竟连朕的旨意也不顾了吗!”
话毕,济安帝掩着唇,激烈地咳了起来。万公公轻轻上前拍抚他的背,并挥袖叫两旁侍立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林歆在这鸡飞狗跳中面无表情地跪下,缄口不言。
直待皇帝缓过这口气,林歆才从容不迫地答话:“回禀陛下,臣并非有意抗旨。只是在旨意下达之前臣已发觉,那夜画舫上,林戟业将军的酒杯中也被贼人下了毒,只因机缘巧合才免于被毒害。”
他瞟到济安帝闻言一震,果然坐直了身子,便不紧不慢地把话续完:“臣思量,谋害大将军与叛国无异,所幸未遂,我大虞才免了一场动乱。兹事体大,锦衣卫不敢不查,但因没有确凿线索而未曾上报,不想却引得陛下不安。”
他干脆利落地拜了下去:“请陛下治臣思虑不周、办案不力之罪。”
暖阁内安静了半晌。
林歆知道,自己这是逃过一劫。还好他手握林戟业的毒酒杯和赵启志吐露的隐情,才早早摸明白了皇帝对此案的顾忌,并且有了应对之法。这三言两语一陈情,陛下立刻就能想明白大将军的问心无愧,合该赦免林歆的忤旨妄为。
果然,天子的声音再传来时已经平和了许多:“罢了,爱卿既是一心为国,这回便不追究了,只是下不为例。”
虽然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但济安帝看林歆的目光多了三分赞许。这可不仅仅是批一句功过相抵就算了事。真论起来,他还该奖赏林歆拿捏了极好的分寸,既按下未表、稳了军心,又孤身探查、心怀公理。只是碍于颜面,他不好翻脸太快,心里还觉得委屈了这个临危不乱的年轻人。
他轻咳了一声,抬手示意林歆平身,语调柔缓道:“你且把这其中隐情说与朕听,都探查出什么了?”
林歆便提着衣摆起身,酝酿要着隐去哪些不便言明的盘算。可他还未组织好语言,济安帝突然又追了一句:“就从诏狱里被你关着的那个蓝齐说起吧。”
林歆身形一顿,蓦地抬头,险些没站稳。他刚把这个名字甩在冬风里,怎么又在这金殿上重逢。
济安帝低头撇着药渣,没看见他的失态,随口问道:“这蓝齐就是无事医馆那个治好了阿昭眼疾的女医师吧。她的来头不小,阿昭可亲自来跟朕闹过了。林爱卿若是有证据证明她是凶手,便尽早给朕一个交代,朕好去安抚长公主,也可早日抚慰柳尚书的在天之灵。”
他停下来,啜了一口药,继续苦着脸道:“可若是没有,爱卿还是尽快放人吧。人言可畏,免得引人猜忌。”
顷刻间,林歆感觉这暖阁好似热了起来,后背渗出了好些汗。
他有所耳闻,玉昭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又自幼体弱,因此备受怜爱。听闻她性子温和,少有交际,在深宫中从未显山露水。所以林歆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真的敢为了一位民女顶撞御前。
更何况,长公主怎么会知道蓝齐受审的事?!
林歆的思绪又开始乱作一团,先前压下的躁动全部出来作祟,搅得他头痛欲裂,竟好半天理不出一句对策。
那点还没理明白的情愫劝诱着他网开一面,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斩断唾手可得的线索。蓝齐一个时辰前刚轻狂地认下的那些罪行就抵在林歆的齿间,但他的嘴唇几度开合,硬是挤不出半字果决。
没有人证物证和口供,却攥着蓝齐更为隐秘的把柄。是非黑白任凭捏造,她的生死全在林歆这一念之间。
他咬着牙默然一瞬,终于做出了选择。
“回禀陛下,此人还在审,尚未……有定论。”
济安帝重重放下药碗,看起来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爱卿是想告诉朕,现在的北镇抚司抓人居然可以既不奉诏、也无证据?”他拧起眉头,厉声喝道,“你们是不是打算连是非黑白也瞒将过去?”
一滴汗珠滑落进林歆的衣领。
“臣不是这个意思。”他喉结滚动,握紧了拳,“……三天。求陛下再给锦衣卫三日时间,若臣审不出关键物证,自会依诏放人、脱冠请罪。”
林歆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和狱里那人比,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个好赌徒。
济安帝听了,倒是没有立刻接话。他倾身打量了一下玉阶下的同知,没看透这方才还心思缜密的年轻人,怎么突然间犹疑不定了。
他心里念着林歆的才干,又看他认错态度恳切,怒气很快便散了大半。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最终只是摆摆手道:“罢了。这案子毕竟牵扯甚广,朕看爱卿像是有为难,也不必勉强立此军令状。朕只要你如那青楼案一般尽力找到真凶,不可冤枉好人,也不要放过贼人。一应搜查审讯就按北镇抚司的规矩来,不必顾虑,只需在结案时给朕密报呈递结果便可。”
林歆闻言先有一瞬的怔愣,随即长长吐了口气,俯身拱手道:“臣遵旨。”
济安帝补充道:“记住,此事探查时莫要声张,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林歆低低道了声“是”,然后小心觑着济安帝的脸色。他没看出济安帝有多少愠色,只瞧见他烦闷地抬手掐了掐眉心,想必是正在找借口去劝慰长公主的焦急。
林歆可算彻底松了神经,这便躬身告退,急急去找那打旋儿的寒风吹散满身的慌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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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宫城另一头的长翊宫内,采惜和浣禾低着头跪在大殿上,心里各自在忐忑地打着鼓。
她们视线的尽头是长公主宽大的绛紫裙摆,绸质的华服闪着金线镶的边。
那衣摆被轻轻拖动,上方终于响起长公主清冷的嗓音。
“把头抬起来。”
两个小丫头立即照做,不敢迟疑。
公主淡淡地看着她俩一个比一个委屈,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气却把采惜吓得一抖,心虚地低垂了眸子。她进宫早些,知道长公主的性子。她的话虽然少,但很好伺候,轻易不责备下人,印象里从未动过怒。
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就如现下这般叹上一口气。
公主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她二人,语气里听不出起伏:“把早上说的话再与本宫说一遍。”
采惜和浣禾悄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害怕。
最后还是采惜咬了咬牙,颤声答话:“回……回殿下,奴婢早上的禀告说的是,听闻蓝、蓝齐姑娘几日前被锦衣卫抓去了诏狱,不知为何事受审。请、请殿下,早做打算。”
她目光闪烁,鼓起勇气说出最后四个字:“……撇清关系。”
话音落毕,只见公主面无悲喜,只静静望向她们身后的殿门,像是在看天上的云。
两个宫女在这压抑的沉默中抖得越来越厉害,愈发摸不准公主的意思。突然,她们余光里瞥见站在阶上的公主竟然朝她们走下来,把浣禾吓得没跪稳,“扑通”侧倒在了地上。
公主停在她们面前,伸出玉手,慢慢拉起歪倒的浣禾。两个小丫头惶恐不已,又以为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不觉微松了紧绷的肩膀。
可公主就在这时蓦地开了口,一如既往地平静道:“蓝齐是长翊宫的恩人,是本宫的座上宾。她更是祈都百姓感恩戴德的回春圣手,你们的父母兄弟,哪个没受过无事医馆的恩惠。”
刚松了口气的采惜和浣禾俱是一愣,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句客气的责骂,这下连抖都不敢抖了,直跪成了两根棒冰。
公主垂眸看向跪着的两人,目光里波澜涌动。
她叹道:“如今她不明不白地受着扒皮抽筋之苦,你们偶然得了消息,来告诉本宫的却是,要尽快与她‘撇清关系’?”
她不再多言,回手招来早候在一旁的嬷嬷。
采惜和浣禾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不由得哭喊出声。
“殿下……殿下!奴婢错了,请殿下看在奴婢平日尽心侍奉的份上,饶恕这一回吧!奴婢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长翊宫伴着殿下一辈子啊!”
公主不为所动,低声吩咐嬷嬷给她二人换个当差之所。采惜见哭喊无效,一时情急,又不过脑子地补了一句:“况且奴婢真的一心在为公主着想啊!蓝姑娘毕竟是个来历不明的乡野丫头,走投无路时起些歹念也不无可能,殿下怎敢就全心信任她了!奴婢进言,本就是想保护殿下、保护长翊宫啊!”
倏地一下,公主投下的视线射进了她的双眼。那视线里没有半丝责备和生气,有的只是寒凉的失望,冻得采惜立即噤了声,回避了目光。
公主默然半晌,只又叹了口气,然后甩了甩衣袖,不容置疑地做了总结。
她说道:“我的长翊宫,不养忘恩负义的小人。”
说罢,她转过身,不去看嬷嬷带人把她俩拉出长翊宫。
喧闹好一阵才结束,嬷嬷从殿外匆匆赶回来,恭敬地在她身后低语道:“禀殿下,启明殿那边传回了消息。说陛下已经传过那锦衣卫的林同知了,和他密谈了两刻,然后同知便出宫去了。想必陛下已经跟同知大人传达了放人的旨意,公主可以安心了。”
方才一直面色平静的公主这回却轻蹙了娥眉,惹得额间的花钿都变了形。她轻轻拈起桌案上铺着的红艳的扶桑花,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理,沉默不语。
若放人真有那么简单,叫万公公往诏狱送一道口谕不就了事了,皇兄又何必特意把同知传进宫里?
但她没有多言这些忧虑,只对着手里的花瓣喃喃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