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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对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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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齐保持着那个熟悉的无法动弹的姿势吊在刑架上,奄奄一息。

白色的衣衫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被划破了数道口子,说她衣不蔽体并不为过。伤痕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脚趾,交错又重合,数不清是多少种刑具造成的结果。鲜血浸在狱卒手里的鞭子上,褪成了暗红色。

这是她受刑的第三日,也是她预估的自己最极限的死期。

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的审问短暂地停了一下。

蓝齐没有力气抬起眼皮,耳朵也因为充血而对周围的感知朦胧不清,只能猜测是主审官审累了,要喝口茶歇歇气。这几天主审官的嗓子也早就喊哑了,可蓝齐比他更哑,还是不吐一字,只是再也忍不住的呻吟声泄出了她的衰弱。

她在这受刑的间隙无端发起一阵委屈。

蓝齐这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黄泉路的入口。但她仍然乐观地觉得自己不会死得这么轻易和憋屈。她虽然等不来林歆,但心里总还怀有一丝没来由的侥幸,支撑着她昏迷又清醒。

可仔细想想,又有谁会来救她呢?出卖她的燕飞和暗杀门吗?唯利是图的金绿吗?力量单薄的苏乐溪吗?

她在这难得的喘息间想到了师父。

师父知道她的处境吗?知道云绎子的处心积虑吗?师父会不会暗中派人保护她,替她挡掉云绎子的暗算,甚至在危急时刻救她出去,然后像以前她琢磨功夫乱来受伤时那样,皱着眉骂她一声胆大妄为,再拍拍她的脑袋问她哪里还疼?

不知不觉地,蓝齐轻轻弯起了嘴角,浸满冷汗的半阖的眼眸里荡起一丝温柔。

视线恍惚中,她突然看见地上有一双靴子直直朝她走来。她还未来得及警惕,眼前就突然一黑。一块黑色的布蒙上了她的眼睛,剥夺了她最后那点天真的妄想。

视觉失去作用,周边发生的一切在耳鸣声中并没有听得更清晰。好像有脚步忽远忽近,又有一些低语声摩擦着她的耳膜。

然后,铁链在“哗啦”声中锁住了大门,四周突然归于寂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是前几日审讯时从未有过的情形。蓝齐全身的毛孔都因为紧张而收缩,紧绷着神经等着下一步的未知。

突然,一样凉凉的物品贴上她的面颊,她险些没克制住惊吓后的哆嗦。她呼吸急促,咬着牙忍受不安的战栗,意识到那好像是一样兵刃。

那冰冷的兵刃沿着她的面颊轻轻滑到脖颈,一路向下贴上她的锁骨、胸口、小腹,没有戳到她的伤口,但彻底把她上半身的破烂内衫挑成了门户大开,只留着血迹斑斑的裹胸在那里欲盖弥彰。

诏狱的阴冷瞬间涌上她裸露的肌肤,激起了蓝齐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她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在周身的血腥气中迟钝地闻到了一股冷冽的清香,那是因为身前这人贴得太近。他近在咫尺的鼻息呼着灼热的气,轻搔在她的面颊,一触即分。

是林歆。

此时,那双指挥着绣春刀往下滑的手顿了一顿。林歆看到眼前人逐渐勾起的戏谑,便知道她已经认出自己了。

刀尖就浅浅地抵在蓝齐的下腹,静了两三秒,然后干脆利落又没滋没味地收回了刀鞘。

林歆刚要撤步后退,忽然听到一句不高不低、略带喑哑的挑衅进了他的耳朵。

“同知大人上回还没看够么?”

他抬眼,皱眉看向眼前这人。

黑色的眼罩挂在失血苍白的脸上反差得触目惊心,但那染了血的红唇弯起的弧度更是勾人。玉肌上遍布的血痕随着喘息而颤抖,而四肢又被绳索紧缚,即便露着肌肤也毫无挣扎。负隅顽抗和任人摆布同时撞进林歆的眼眸,整个画面是说不出的妖冶艳丽。

她的头颅还在骄傲地高抬着,她还没认输。

林歆没有回答那句挑衅。他只是回身走向刑具台,手指冷漠地滑过一众刀刃鞭夹,点上了一把尖刀。

他不喜欢用刑,不代表他不擅长用刑。

此时,被蒙着眼的蓝齐并不知道他有什么盘算。在她看来,她等来了林歆,就等来了一线生机。

她酝酿好的谈判就挂在嘴边,可即将脱口而出时,肋骨猝不及防地一痒,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寒颤,牙齿狠狠咬在下唇,堪堪止住了一声外溢的惊呼。

感知因为视觉被剥夺而更加细节,她能清晰地体会到尖刃在她的肋骨上下漫不经心地游走,那架势仿佛是在轻轻剥开一件薄如蝉翼的工艺品外壳,也像是捕猎者在慢慢拨弄手下逃不掉的俘虏。

蓝齐既痒又疼,忍不住哼出了声。她认得,这是诏狱十八酷刑里最烈的“弹琵琶”。

她急急地喘了两声,趁着疼痛没有加剧,抢在林歆之前开了口:“陛下大约不知道你在抗旨追查画舫案吧?林大人心可大啊。”

这句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蓝齐嗓音略哑,若非在眼下这个场景,倒还会带出点缱绻的意味。现在是半威胁半挑衅地送给了林歆,音量只够让他们两个人听见。

但滑动的刀刃没有如期停下来。林歆只稍稍俯了身,在蓝齐耳边用同样的音量和语调回敬道:“不劳阁下担心,我总会死在你后头”

他舔了下嘴唇,咬着字道:“重明。”

说完,不待蓝齐反应,他手下的尖刀忽然加快速度,在蓝齐的两侧肋骨间来回掠过,有意无意地经过她还在渗血的刑伤,串起蓝齐压抑不住的喘息。白刃很快就染了血迹。

蓝齐咬牙忍过那阵疼,突然侧过脸,对着林歆声音传来的方向质问道:“被人当棋子的感觉好受吗?”

她感觉到林歆的气息离开了她的面颊,于是骤然提高声音:“有人约你去月华阁抓人,你根本就不确定那条信息的真假就去了,是不是?”

喘息牵动了伤口,让她的声音颤了几颤。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你要抓的人?”

这话听着像一句叹息。林歆的眸光突然一抖。

他当年也没问过魏泽锋是不是该被抓的人。

他顿了顿,厉声问道:“……好,那我便问你。你是不是云墨阁的‘重明’?”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蓝齐笑出了声。

林歆皱了皱眉,无端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蓝齐弯着嘴角笑,却没有开口回答那句问题。心里的不安促使林歆手下的动作变幻更加莫测,刀刀带着愤怒和狠绝。

蒙着眼的蓝齐感受到的是酷痒难耐。那刀刃的频率、力度、方位全都无从预测,只觉得整片肌肤都在燃烧,刺激得她不得不张着嘴抽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林歆低着头,打量他的猎物。他的眼神有如实质,里面冻着三尺寒冰,描摹蓝齐一览无余的轮廓和层层叠叠的伤痕。他闭着眼都知道尖刃划在哪里更能让人痛不欲生,动作间毫不留情。漫不经心的目光逡巡半晌,最终停留在蓝齐微张的嘴唇上。

他盯了好一阵,猝然冷声开口:“云墨阁的‘玄帝’和‘白矖’是什么身份?”

“……”

“你定然早知道白封会去青楼行凶,却故意隐瞒不报,只等着杀了白封替云墨阁擦屁股,这事你认与不认?”

“……”

“云墨阁的什么人刺杀了柳德青?你出现在画舫,可是那人的帮凶?还是准备事成之后也去灭他的口?”

“……”

“你们怎么查到青画有问题的?云墨阁的线报来自何处?埋在朝廷里的眼睛都是什么人?”

“……”

林歆咬着牙挤出一声声质问,可蓝齐就像聋了一样,不发一言,专心致志地集中意志抵抗身上的疼痒。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愈发逼真,但林歆根本不信她真有那么难耐。

他蓦地把刀尖对准蓝齐肋骨的缝隙,果决地刺进了一寸。鲜血从那道出口争先恐后地流出,他满意地看着蓝齐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俯身贴近她的面颊,狠声笑道:“如何,舒服吗?你沉默一句,我就捅你一刀。你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可我才刚开始享受呢。尽管憋着吧,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说完,林歆后倾了身子,面容冷酷地准备再下狠手。

可就在血刃刚抽离蓝齐的身体时,她突然出人意料地开了口。她没有答话,只喘着气反问道:“你早就开始查云墨阁了是不是?那你也该意识到,竹林丢刀根本不是巧合,白封就是故意的,去月华阁抓我也是别人牵着你的鼻子跑了趟腿。从始至终你都身不由己,你早入局做了别人的手中棋,就这么甘之如饴吗林同知?”

林歆目光冷冽,手下的尖刀找了更刁钻的角度,眼见已经破开了数道皮肉,隐约露出两根肋骨。

蓝齐疼得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语调却更加放肆:“那白封是命案凶手,是江湖高手,连你都能被他重伤成那样,这样的剑客活在祈都就是隐患。你告诉我,云墨阁替天行道以杀止杀有什么错?顺手替你报了仇,林大人还欠我们一声谢呢。”

她缓了缓,吐了两口气,在林歆的下一刀带着火气割上来之前,陡然低沉地一字一顿:“反倒是你,借机刺杀无辜的前任同知,装得倒是恭谨啊。明明你林同知才是那居心叵测、人面兽心!”

林歆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反咬一口,闻言手下一抖。他想不到这人在酷刑之下还敢挑衅,拿他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当了跳绳。本就压抑多日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林歆蓦地收住刀,一把扯下蓝齐的眼罩,愤怒的眼睛对上的是蓝齐布满血丝的疯癫。

可那里面还掺杂着些得意。

林歆立刻明白自己中计了。

他把尖刀毫不犹豫地抵上蓝齐的脖颈,咬着牙在她眼前磨道:“你算计我。”

“你从什么时候猜到我已经屏退了所有狱卒的?是我问出云墨阁三个字的时候?”

他神情阴鸷,目光恨得要刺穿蓝齐。

在他身后,审讯室里早就空空如也,只剩这两对着了火的眸子。

蓝齐已经笑得浑身发抖。她现在颇有些不顾生死的超然,像是要把平生最后一场戏演个痛快:“放松点,算计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刀刃往她的咽喉处压了半寸。

他狠声道:“好机智啊,蓝姑娘。”

蓝齐就顶着他的目光回视他,她的胜利不言自明。

她看起来好骄傲,眼里闪着精光:“同知大人呐,你知道你为什么露了破绽吗?”

“因为你心虚。”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顾被压迫的声带,声音嘶哑,字字敲上林歆的耳膜:“你不想让旁人知道追查云墨阁的事,你不敢赌一把没有证据的猜疑,所以先前对我的审问全都避重就轻。同样的,既然是你亲审,你更不能让其他人听出端倪。你畏手畏脚,优柔寡断,给了我太多可乘之机。”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赌你会驱散记口供的狱卒,那我便为自己下注。刚伸了个钩子你就咬,我赢得可轻易呢。”蓝齐看着林歆越来越黑的脸色,简直得意得发狂。

林歆气极反笑:“于是你故意激怒我,让我除掉你的眼罩,方便你验证你的胜利?好啊,云墨阁人行事果然胆大包天!”

蓝齐默认了这是句夸奖,神情更加恣肆:“所以你拿不住我的。如果我被你骗过,说的话倒值得你信上几分。可是现在,你的盘算被我识破,你没有口供,没有物证,甚至没有抓我的缘由。对你而言,此刻的我就是个难以下咽、弃之不舍的烫手山芋。我不管认下什么,对你都没有丝毫意义,你更探不到云墨阁一丝一毫的秘密。”

她艰难而快意地笑着,明明已经有些喘不上气,却还在极尽讥讽之能事:“或许你恨云墨阁吧,但云墨阁比你果断得多。你倒不如学学云墨阁,你唯一的翻盘机会就是像杀前任同知那样立刻杀了我。我教你啊,杀了我,或者你干脆就不出现直接拖死我,没有证据又怎样,这一局再也没有人有机会质疑你的妄为,尽管踩着我的尸体爬你的青云梯。”

林歆的眸子里暗流涌动,幽深难测。他手里紧攥的刀刃不觉在蓝齐的粉颈上划开了一道血口,难说究竟是在愤怒还是心动。

蓝齐像是没有知觉,目光不依不饶地追着林歆的眼眸,只想冲动地发泄自己连日来的愤恨。于是毒蛇又吐了一次信子,勾住了林歆的神思。

她戏谑地问:“迟疑什么呢?你不会舍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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