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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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棉花
生产队棉花的播种面积是统一定死的,公社组织人在小苗期检查,棉花由棉花站统一收购。完成上交定额的小队,每口人每年返销一斤弹好的棉花,棉被、褥子、棉衣都用棉花,集市上个人卖的就是这一斤棉花。棉花金贵,棉衣、棉被里的棉花都要使用多年,棉花发黑了也舍不得扔,用来絮棉门帘子。
结婚家庭的棉花用量大,所以奶奶的干女儿来借棉花,奶奶说:“知道孙女结婚要用,都给你准备好了。”
瑛姑来信说年前回家看看,只要一点棉花,农场发的棉花票不够用,农场又不种棉花,老家是产棉区,就要一点棉花。
提倡科学种田,专家说间种通风透光产量高。村里人觉得有道理,地边的庄稼长势都好。不过高粱苞米间种没用,谷子、糜子、黄豆特别是荞麦产量低不能在好土地上种植,只能棉花高粱高低搭配,四垄高粱五垄棉花,作物的生长习性和劳作的农时不同步,管理又是个难题,问题是高粱北侧的棉花因为光照不足而疯长,棉株细高棉桃小。
村里的垄沟随山势多是东西向的,通风但是遮光。专家建议改成南北垄,改完以后,垄沟全是下坡,下点雨都顺着垄沟跑了。专家说:“那把垄沟改回去吧。”姜队长说:“这叫脱了裤子放屁——费那二遍事。”
又搞套种,棉花地里套种萝卜,先种红萝卜后种绿萝卜,这绿萝卜头戴绿帽子白白的身子又粗又长,大部分钻进土里,别号“绊倒驴”,一腔子水,棉花抢不过萝卜。
又搞轮种,黄豆地下茬种啥啥壮,可是哪来太多的黄豆茬让棉花轮啊。能浇上水的就那么几块地,去年河南今年河西明年河南。
根据上级的指示今年又扩大了棉田,棉花是小队地里最值钱的作物,这项收入是小队的主要进项,棉花被当成宝。
我妈是妇女队长,带领妇女们整天耗在棉田里。
棉籽播种尽量要早,不然叶绿枝青遭霜打以后棉桃死后开,棉花绒发红,叫作红棉花,棉花站不收,集市上也不值钱。
棉籽要经过一粒一粒地精心筛选,用水浸透,用小灰掺D百虫拌种子做包衣保水防地蛆。
播种时防止地温低不敢灌大水,垄沟里用水桶淋一线水,妇女们用长木棍做尺度,按照棍子上的标记点三粒种子,种子很贵的。合垄后等一天,拉着石头磙子碾压来保墒。
小苗怕霜冻,清明前后的倒春寒,起早在田间地头拢火笼烟。
小苗破土就开始防病、防虫、防旱,旱了用水瓢舀水一棵一棵地浇。下雨人也闲不着,在一棵一棵棉秧的根部追尿包。最烦人的是红蜘蛛,稍不留神,叶子像抹蜡一样发亮发黏打卷。真到这地步棉秧就算完了蛋,带死不活的,给多少肥水都是个矮子,结个棉桃跟杏核一般大还硬过石头,裂开嘴半吐半含的东西也难说那是棉花,只能让老母猪嚼一嚼吐出来卖中药材。
农业技术员杨立山一点不敢大意,天天泡在棉田里,混在女人堆里。用农药、用肥料都要他听的,人们戏称他为女队副。
小苗嫩得要命,有杂草不敢上大锄头,一次三根垄妇女们用小手锄清理杂草,时间长了蹲不住只能半跪半坐着往前偎。为了赶农时起早贪黑,一天的劳作使腿儿都不敢直伸,伸得太突然腿弯儿疼。
都是女人,老少三辈有五十多人,地头休息的时候,踅摸找乐子。农村大老娘们开玩笑那是鬼见愁,吓得杨立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他就因为一句话,被一群人扒光了往裆里撒黄土。
盯住一个小便的,放水正旺的时候,偷偷溜到身后双手猛搬双肩,蛤蟆样的肚皮朝天,那股农妇山泉水汩汩地往上冒。
“二黑他爸呀,你死的忒冤啦,到了也没吃上一口土豆炖豆角子。”这是单大发他妈哭他爸,他爸死的时候豆角子土豆子还没成熟。学的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学得贼像,“二嘚他大呀,馁色滴忒烟浪,到脑亚馁呲上一斗土臭炖臭小子。”就因为这个,村里人见面,有人问:“晚上吃的什么?”回答:“大饼子,土臭炖臭小子。”
棉苗长到膝盖高,追肥趟地封垄等好雨。老天没雨要灌大水浇,几根垄叠道壕,分批分块浇,水一足草最凶,还要上大锄铲草。
棉秧长起来,红蜘蛛一茬连一茬,还茬茬有分别,乐果、敌敌畏不停地喷,配药的大水缸终年立在地头,水桶扁担喷雾器留在地头。往年很安全,今年专丢手指头粗、胳膊长的喷雾器铜喷杆,杨立山只好把喷杆带回家里,二十几根捆一捆放在肩上扛着。
棉秧高过膝盖就不停地掰杈打尖掐水蔓,这是技术活,和果树剪枝一样,决定棉桃的多少和大小,棉桃多了也麻烦,后出生的棉桃霜后开是红棉花,棉桃多还影响棉桃的大小,棉桃留得少,又影响产量。
终于开花了,棉铃虫到了,专祸害棉花桃,一代二代三代,滴滴涕、D百虫不住地地喷。两人抬着桶,后面的人压喷雾器杆,前面的人挥动喷头,三伏天带着口罩穿着秋天的衣服,把农药喷到棉花的叶子背面。
天气一转凉,上大锄放垄,目的是让棉株根部加快失水。
秋风起,天高云淡,棉杆变红、棉桃裂开、露出白白的棉绒。妇女们腰里系着包裹皮,干瘪开裂的棉桃壳又尖又硬,手指尖缠着胶布摘棉花,一包裹一包裹的棉花在地头被塞进大麻袋,装车运走。
然后把站着的棉花杆按垄分给各家,老人、孩子、青年、壮年齐出动,镐头刨铁锹挖。农作物中棉杆是最好的柴火,棉秧的根都舍不得扔,最后把叶子全搂光。
今年不比往年,封山育林有刀疤看护,孩子们偷一点荆条疙瘩比偷梨干还难。小树一样的蒿子窝被修稻田毁掉,家家缺柴烧。
从棉株上收回的棉花叫籽棉,晴天散在小队院子的高粱秸秆帘子上晾晒,雨天要藏进仓库。干透的棉花才可以送往棉花站,不然测湿度扣水分吃亏的还是小队。三斤籽棉顶一斤皮棉,三斤籽棉肯定出一斤皮棉,棉籽不算数。交籽棉不合算,人人都清楚,以前没有办法,有了电,大队购进一批扎棉机分离出棉籽,购进一台梳棉花机把皮棉弹成蓬松的棉团,比返销的要好,下角料棉花瓤子还能做垫子、絮棉门帘子,红棉花也不怕,自己用也将就着。自己加工,上交皮棉,数量上有文章可做,私下可以分一点,棉花成了贵重的礼品。棉籽是偏得,用来榨油,棉籽饼用来喂羊。最初购进的机器不够用,又购进一台扎棉机和两台榨油机,我三姑就在加工厂榨油。
弹棉车间,在里面工作半天,浑身都粘满绒毛,特别是头发和眉毛上。冬天,田春明禁止关窗户,屋子冷,干活的人不听话,他在车间就敞窗,他走就关窗。一天,最不听话的人一合刀闸,“嘭”的一声爆炸了,窗户被炸飞,没起火、没伤人、没损坏设备。田春明说:“棉花绒飞在空中就是炸药,开合电闸就是点火,懂不懂!”狄支书懂了,害怕了,“啊——,快把后墙开个窗户,只上铁条不上窗户扇。打今个儿起,不听春明话的人,都给我滚犊子!”
忙完本村的忙外村,后半夜,大队部灯火通明。
最暖和的房间是榨油车间,三姑身着夏天的衣服坐在长腿木凳上,一只手把棉籽散入榨油机的进料口,听着吱吱扭扭的响声增减着棉籽,粗粗的铁肚子下是扇形的铁板汇聚着油滴,一条油线流进水桶中。
棉籽饼崩落地上,被铁锹扬到一大堆上,我伸手抓过一块,烫得我弃饼抖爪。
屋子的东北角盘着一口大号的铁锅,锅底炭火正红,锅里油花翻滚,棉籽油刚榨出来是浑浊的,要在大锅里加热处理。十里八村的加工厂不少,澄清油的技术宝庆忠数第一,独门秘籍不道外人,经过他处理的油橙黄透明。
棉籽油的颜色是油中的极品黄,炸油条、摊鸡蛋饼、煎豆包出奇的黄,似染料染过。
大队后院搭起简陋的排房用来防雨雪,里面堆着籽棉和棉籽,大队部三间房的大炕上睡满外村排队的人。
加工厂里的耗子特别多,个头还特别大,杨梓林亲眼看见一只大耗子小猫不敢抓。
院子里的驴马粪都堆积成小丘,我们围着马屁股乱转,目的是薅马尾,细细的一绺可以卖一元钱,这是做二胡弓弦子的好材料。
小卖部的烟和酒都卖得特别快,净卖好酒好烟。
棉花站的徐主任,对本公社很有感情。小队交皮棉,去找他,他一点不含糊,技术员给皮棉定的等级都不低,还随到随交不用排长队,松岭门公社的人很满意。徐主任烟酒不收,还说:“有事尽管来找我。”对他的看法,人们变了。刘长文编了一句顺口溜:“扛过枪渡过江受过伤,劳苦功高哇没管住裤裆。”
我家买棉花也借棉花,妈妈拿着杆秤,我背着大布袋子跟在身后,到关系好不错的人家去借棉花,妈妈过称我记帐。
又买来大红花喜鹊蹬枝的被面、白衬布,要把所有的棉花装进去,太厚了有点说不过去,就又买回一床被的面料,厚厚地做了两条棉被,用柜盖压着,上面放了三块大石头。
棉花是万万不能上火车的,被抓住了东西没收不说,定罪“投机倒把”要蹲笆篱子的。背行李没人管,不让运棉花就运行李。
好多年没见过面,我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见面的动作和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前天盼昨天,昨天盼今天,没把瑛姑盼回来,我大姑父来了。
两条被子用一条长行李绳使劲勒,大叟、段大姑父、田老叟三个人用脚踹着打包,完活后根本看不见绳子的痕迹,我一屁股蹲上去能弹起来,鼓鼓溜溜的有点行李的样,结了双背带挎上双肩,胸前打个横扣,东西不沉,体积大。田老叟说:“棉被就是个蒙眼,蒙眼一戴,蒙你蒙我蒙他,正大光明地往家蒙。”大姑父有点难为情,“嗨。哪怕多花点钱也行,可是没地儿买呀,要不是没有办法,三千多里路谁背这东西。”段大姑父笑一笑说:“都这么干,不是姐夫发明的,火车上又不是你一个人,这叫名正言顺。”“好,我就背着‘名正言顺’上火车。”
71、老人(十八)
我的大姑父是松岭门本街人,大姑父的爸爸,周老爷子当过锦州省的旧警察,大姑父跑盲流去了黑龙江,成了农场的拖拉机手。
瑛姑再婚后去了农场,头胎是女儿,取名大玲。二胎是个儿子,乳名甜甜,二岁时病逝。农场人多发大骨节病,说是当地的水里缺东西,尤其是男孩子活下来特别难。
农场的生育名额只有两个,瑛姑一定要个儿子。临产前回了娘家,生了一个女孩,取名二玲,瑛姑把二玲留下。
大姑父的父母住在松岭门大队,二玲轮住爷爷家和姥爷家,二玲来我家,都是我骑着自行车来回接送。
瑛姑在娘家又生了一个男孩,决定住在娘家,等儿子大了以后再回农场。男孩乳名小扣子,这是我爸的乳名,本意是扣住了。三岁时,这个男孩又病逝,瑛姑把二玲带回了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