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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会年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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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会年茶

初六开始会年茶,请客是要排队的,主人之间安排的筵席不能撞车,客人是交叉的,一客无法同时赴两家的宴。经过多年的延续,逐渐地行成了约定,一家一个固定的日期,初九这天是我家请客。

做东请客的人,有一个标志,名子都刻在碾房的风车上,挨骂最多。

村里最隆重的会年茶是杨梓林家的,由县政府招待所的大厨杨志江掌勺。

杨成福家的会年茶,菜都提前做好,在大锅的秫秸帘子上蒸着。客人到齐后,瞬间,十二个菜全部上桌。

我家请的客人,亲戚不能少,爷爷的拜把子哥们不能少,爸爸的发小不能少,邻居不能少,大队干部不能少,吃红粮本的人更不能少。妈妈在村里只有一个亲戚——堂姐,她是姜春燕的妈妈,上桌喝酒的人不是她妈妈而是他爸爸姜俊堂。这些人都是我家固定的客人,每年的客人有点小变化。今年我家打算增加两位客人,一位是新当选的小队队长杨虎,另一位是关系有点紧张的李成林。

我家年年请四桌子的客,有三十多人。

提前三天,我就挨家挨户打招呼:“刘老师,后天晚上六点整到我家去喝酒,我爸特别交代说,无关紧要的事情请放一放一定要来赴宴,提前半小时一定到。”刘老师说:“好,我提前一个小时到。”狄支书、赵校长、宝三爷、田家三兄弟、段大姑父等人打个招呼就行,都说:“我记住啦,到时候不用来人叫我,我肯定去,实在有事脱不开身,会给你家去个信的。”

新增加的客人别别扭扭的特别不爽快,我首次去杨虎家里请,他说:“那天我肯定有事,去不了。”大叟第二次去请,他说:“我真的有事。”爸爸第三次去请,他才说:“看情况吧,尽量去。”李成林死活不来,开始还找理由搪塞,最后干脆对我爸直说:“你家请客,我就是不去。”田老叟哕巴他:“灶火坑打井,房顶扒门,万事不求人,死过日子过日子死。缺了你李二爸那屠夫,我们还活着带毛吃花猪?”

初九这天,中午一过,我就满村子窜,痛快答应来的人家也要跑一趟。再进家门已经跑了两个小时,我对爸爸说:“杨虎有事、薄云起有事。”爸爸对我说:“再去,说话要客气点。”我客气完,回来报告:“爸,薄老二说稍晚一点到,杨虎还说有事。”爸爸对大叟说:“小福,你去请。”大叟回来交待:“杨虎说真有事。”

折腾到这时辰,屋里客人抽的烟太浓,大冬天的被迫打开一扇窗户换换空气。

爸爸亲自去请,屋里炕上茶水撤下去,开始放桌子摆碗筷。杨虎来了,到院子大门口还需再三礼让才肯进院。田老叟看着心里不忿儿,“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一张脸,没人指望借你的脑门子晒裤裆。一斤肉馅的饺子,好大的皮子。恭敬恭敬你为啥?做酱油不咸做醋都酸。费劲巴力养了一年多的肥猪,别临期末了,瘦肉里含着痘,这他妈的是什么肉?”

东屋两桌西屋两桌,桌面是两张饭桌拼接成的,一桌围坐八个人。屋子烧得暖暖呼呼的,炕头的炕席往炕梢拖,露出泥土的炕面。爷爷屁股下垫着厚木板,木板用砖头架空。屋内铁盖子土坯炉子里烧着干牛粪,炉子盖半开半闭,炉膛内红红的,热气袭人。

狄支书、爷爷和几个磕头弟兄的一桌在炕头,一年中,只有这场合儿,狄支书高兴有人喊他五哥五弟的。

宝三爷、爸爸、赵校长、杨成福、三大爷田宝良、高专干等吃红粮本的公家人一桌。田宝坤、段海水、段海波、刘云飞、支客的宝庆忠等人一桌。木匠、瓦匠、车老板、理发的杨立山等人一桌,还有一桌是颇难请的客人,不用人安排自己知道应该上那个桌面。

我问大叟:“大叟,为什么这桌人拿腔作势的假装不来?”大叟回答:“不是假装不来,是真的不想来。”我问:“好吃好喝的,为什么不来?”“他们从来不请客,觉得吃人家嘴短。”

菜以猪为主,排骨、汆白肉、红烧肉、溜肥肠、熘肝尖、干煸血肠、粉头炒肺丝、白菜片爆肚片、蛋炒木耳、小鸡炖蘑菇、干炸刀鱼、白菜叶丝拌干豆腐丝浇辣椒油、白糖心里美萝卜丝、蛋黄流油的咸鸡蛋,当然不能少了杀猪大菜,油爆花生米放糖不放盐。

狄支书说:“啊——,溜肥肠不好,洗的太干净没有脏腥味;啊——,咸鸡蛋也不好,都不臭。”宝三爷说:“在杨志江家里猪大肠都吃不出来是什么,也没听见你喊不好吃,他家白萝卜炖红萝卜你都说好吃,我看这盘溜肥肠最有滋味。”“啊——,你说得对,村里的炒豆腐渣在城里叫雪花菜,村里大葱蘸大酱城里叫青龙探海。啊——,不过要吃特色菜,这盘最地道,六弟的独门下酒菜。”狄支书用筷子指着一个小瓷碟。

这是我爷爷的拿手菜。干红辣椒在牛粪无烟的红火上转圈烤,烤到褶皱鼓起微焦,满屋子飘香,闻见的人直打喷嚏,不用刀刃用刀背轻轻一拍皮子就碎成和里面籽一般大;秋天霜打过叶缘发红的香菜用牛皮纸袋密封,南墙根下挖两锹深的土坑,把一个个的纸袋立着摆进去,上面盖上厚厚的秫秸,吃前要把冻香菜放在水缸边慢慢解冻,用刀切成鲜香菜屑;大葱白、白菜心切碎;几样混在一起用盐和味精拌匀,最后滴上几滴香油。

每位客人面前蹲着一个蓝边白瓷小酒盅,注入高度白酒的白瓷酒壶在装热水的搪瓷缸子里烫着。

以前开席酒由爷爷提酒,自从爸爸当上了中学副校长,就换成了爸爸。爷爷说我:“大孙子,啥时候你提开席酒呀?”

爸爸先提三盅酒,一口一个,大厨妈妈提三盅,各桌指定陪酒人提三盅,桌上八个人互敬一盅。十几盅酒下肚,大米干饭还没吃一口,不想来赴宴的人全跑光,四桌人并成三桌。

奶奶带着我们围坐在空出来的桌边开始吃饭,妈妈和三姑是不能吃饭的,因为要不停地添汤续酒。二妹杨柳皱着小眉头说:“奶奶,盘盘菜里都有酒味,没法吃。”我还发现一个问题,“盘中菜好像没人动过,奇怪。”“不奇怪,”宝三爷停住酒扭头回答,“是不好意思吃,人前装深沉怕人笑话,回家里往死吃。穷要脸、穷讲志气就是说他们。你看三爷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总之有脸的人从来不要脸,没脸的人才要脸。人就是一没脸的动物,你看啊:抽烟的越抽越能抽,喝酒的越喝越爱喝,吃肉的越吃越想吃,X破鞋的踅摸找女人,赌博的不管老婆孩子的死活直往赌局里钻。如果这些都不算,那你再看:辣椒越吃越不辣,糖越吃越不甜,苦瓜越吃越不苦,醋越喝越不酸。大咸菜一旦吃顺嘴,不管菜咋好,没咸菜吃不饱饭。人啊,连吹牛逼撒谎都上瘾,最没脸的动物就是两根腿的人。”

奶奶领着我们吃完饭,三姑、大叟轮流上场,给每位客人满一盅酒。

最后,我爷爷说:“接下来,敬一盅酒,谁敬啊?是我大孙子!”

我敬完酒,客人又走一批,并成两桌挪到东屋,两桌人互敬一盅酒,剩下十个人,并成一大桌开始划拳。

已经退席的田宝坤给段海水的酒盅倒满凉水,待他喝下去,问:“我给你满的这盅酒咋样?”他砸一砸嘴,嚷道:“嗯,好,比前面喝的酒劲还要冲。”“拉到吧你!得回给你倒的是凉水,给你耗子药你都喝下去,我看你现在是酒尿都分不清,能灌进去的都是好酒。”段海水哈哈大笑,嚷着:“田老疙瘩你算说对了,你说啤酒和马尿有什么区别,颜色味道一个样,那刚呲出来的马尿都冒着白沫。”

村里人管啤酒就叫马尿,会年茶是不喝“马尿”的。

红脸粗脖子口里嚷手划拉,茶杯不停地翻倒弄湿土炕。不时有家人接走醉客,大叟把全村最有脸面的人一个一个搀扶着送回家去,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里人从来不接不送。

酒宴终于结束,妈妈和三姑站在柜边一碗菜一碗饭开吃晚饭,已经过了夜里12点。

段海波海量连战三桌,舌头都缩短,还在喊:“喝,喝。”

去年自己家里请客喝到最后,大姑父领着两个人跌跌撞撞从东屋走到西屋的山墙对着装满高粱的麻袋撒尿。第二天,三人被大姑人责问,三个人全说尿进石头堆里,薄云升还说:“要是那样,我连狗都不如。”这是一家人的口粮,把大姑气得二愣二愣的,骂道:“你算说对了,村子里就三只狗多一条都没有,多一条都是狗娘养的。”

狄支书也是海量伸手端茶杯,结果把杯子搥飞落地摔碎,“啊——啊——,不要这个,拿——大碗来。”接过茶水没进嘴全灌进自己怀里,“啊——,杨——校长,中学的白灰加工厂是你管?”“大爷,是我管。”“啊——,说道说道,详细给我说——说。”“大——爷,回——家,休——息吧,改天——我说——给你。”

一屋子的“王源海”。

天一亮,我家开始大清理,院子里、房屋东西两侧的尿道、大门旁都是冻成坨的呕吐物,大叟用镐头刨开,三姑用筐装,倾倒在粪堆上用土盖住,春天做肥料。少量饮酒的田宝坤说:“上下造粪。”酒精过敏的宝庆忠说:“全是好东西呀,可惜可惜,真都不如喂狗。”

“啊——,都咧咧些什么。”声音出现在身后,俩人全闭嘴。狄支书来找我爸,“啊——,杨校长,找你来了解白灰厂的事。”爸爸忙把人让进东屋,沏茶水递旱烟。“大爷,都想知道什么?”“啊——,随便你说,啥都想知道,说的越多越好。”

“学校的厂子就是一个加工厂,不烧石灰,只是把烧好的生石灰粉碎装袋。加工厂建在本公社的土地上,中学的一名民办老师的爸爸是大队的支书。烧石灰的厂全在南票地界,学校养一挂大车运生石灰。加工好的袋装灰全由锦州的物资公司收购,价钱低,公司定期来车运走。包装的牛皮纸袋都由物资公司经理的家属缝制,这是要货的不公开条件。”“啊——,那学校挣钱吗?”“挣钱,不然谁干。学校的加工厂是勤工俭学的企业,国家有政策不收费用,只考虑人工费、电费、球磨机的维护费用,钱少挣点人省心。”“啊——,明白了。听说有个一揽子的灰厂外兑,不知是什么情况?”“学校也知道这事,我带人考察过发现不适合学校管理。听说原来的灰厂同当地人闹冲突,南票矿有一批下乡的文化青年,他们也参与进来,实在没有法子干下去只好退出。”“啊——,今天晚上宝三爷家的酒桌上见,有不明白的地方接着问你。”狄支书说完要走,我爸问:“大爷,大队有意思接手石灰厂?”“嗯,有这个想法。”这时宝庆强跑进屋里对爸爸说:“大哥,今天晚上我家请客,请你和大爷,我爸说五点半准时开宴。”“好,不用再来人,我们自己去。”狄支书笑着说:“啊——,有人送给宝主任两瓶茅台,今天一定让他拿出来。啊——,后天我家请客,今天就算打过招呼。”

44、老人(十)

二月二,龙抬头还有个猪头,这是一家人最后的盛宴。

我东院的大爷爷,对孙子杨梓树说:“猪尾巴不给你吃,小孩子吃了会害怕,夜里做噩梦;鱼籽不给你吃,吃了会不识数,念不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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