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大梦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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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一转,是我所梦到的第二世,那一世,有秦羡。
记忆的开头,是在寒风猎猎的大雪中,他似乎不畏风雪一般站在那里,一头倾泻的白发,连那冷冽的眉目都是白色。
他似是未被上色的白瓷俑,唯有瞳孔的颜色稍稍灰了些,五官倒是肉眼可见的十分精致,伸出的手,有轻盈的飘雪落在他的指尖。
那时的他是真正的如雪堆砌的人,还没有靠近,就觉得他的全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彼时他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却也只因这一眼,就被涎皮赖脸,在连绵寒山上一心求生的我缠上了。
“好想到春天啊,春天什么时候来呢?”我记得,那时候的我很喜欢问他这句话。
那时的他也都会反问我一句令我匪夷所思的话:“你为什么会想着让春天到来?”
那时我就会给他找一大堆理由,甚至感觉他奇怪,怀疑他是不是能有见过春天。
春天有花也有草,不比这白茫茫的一片好看的太多了么?
而且冬天又这么冷,很容易冻死生病的。
那时候他都会沉默,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他沉默的原因。
我忘了我在他身边多久,只记得有一次我感染风寒,烧的迷糊,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盏油灯。
微微窜动的火苗照亮了那一隅,我挣扎着凑到油灯旁,许久未来的暖意让我不禁失声哭了起来。
那时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雪白,又莫名好看的脸,可我分辨不出来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像是寒潭中困着的无欲无求的木偶人,却不知为何,让我似乎看到一丝哀伤的错觉。
毕竟我和他在一起天长地久,他从来都是无喜无怒无悲。我也曾跟他讲过许多民间趣事,但不曾见过他笑,有一次我有些恼怒,挑起他的唇角上扬。
不过看起来很丑,我还没生气几秒钟瞬间便又被他的样子逗笑。
“你要这样笑,看!嘿嘿。”我双手捧着脸,呲着牙笑着让他看,给他做示范,却见他微微蹙眉,冷漠的说出一个字:“丑。”
“我哪里丑?你若是如此仗脸欺人,小心讨不到媳妇!”我回怼道。
他那时怔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可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干脆的丢下我一人迎着风雪向小木屋走去。
“诶!你等等我啊!”我立马跟上去,接着继续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滔滔不绝的说话。
“…你来自哪里啊?”我捧着手中的热茶陪他坐在屋檐下的木地板上问他。
“天。”他回答我,随后缓缓抬起头,似乎在看天上飘落的雪花。
“天?天上有神仙么?”我又问。
这一次,他沉默了片刻才说话:“有,但是神能控制人,可是谁在控制神呢?”
闻言,我也沉默的看着天空,莹白的雪如春天纷飞的柳絮,只不过,它带来的只有无边冷漠。
…就在那一瞬间,我有想留住这一刻的冲动,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想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在这场梦的最后,是他躺在我的怀中慢慢融化,就如同那一堆积雪一般。
而我的周围,俨然一片生机盎然的浓重春意,我拼命的想要为他遮挡着阳光挽留他,平生第一次那么的讨厌太阳。
眼看他消失的却越来越快,我正惊慌失措,可他却若无其事的扬起唇角对我说:“你还是笑着好看,比谁都好看…”
“现在别说这个…我该怎么救你啊…”
在我急得哭出来时,他哄骗我说,只有抱他抱的越紧,他才会消失的越慢。
“傻子…”
最后呢…他骗得了我这个傻子的怀抱,却在我怀中第一次流了眼泪哭红了眼,咬破了苍白的唇,渗出了鲜红的血。
下一刻,他忽然捧着我的脸,双唇相贴。
血腥味、冰冷的感觉让我陌生又熟悉。我没有拒绝,而是慢慢地合眸,任由眼泪划过脸颊,他的吻落下。
一吻后,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身体融化的已经抱不了我。
“记得,我会来找你,护你,护你万世安康,寿终正寝。尽管你可能看不见我,但你要记得…”他已经不能够再说什么了,所以他只能睁大了眼,看着我,生怕看漏了哪怕一眼。
他走了。
我找不到他了。
我看着周遭的姹紫嫣红,盎然绿意哭的肝肠寸断,心痛若万蚁噬心,一点点朱红自唇角划落。
没有你的孟春,又何谈温暖?
…后来的我没有离开,而是一个人待在那个木屋里,就这样消磨了整整三十六年光阴。
自他死后,这里的冬季不再漫长,我不知道是否因为他…
我只知道,我等他等到青丝变白发,直到最后真的应了他说的话寿终正寝死于呼风暴雪的夜晚,也再没等到那一盏明灯,和被贯穿了后半生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梦中的第三世,有傅蝉笙。
记忆的开头,是我坐在河边为夜景吹箫奏曲,正心中惬意时,河中却突然出现一个青衣半敞的少年。
那少年犹如出水芙蓉,气质绝然,不仅如此,他身材还很好。
我的萧声随着他的出现戛然而止。
看着他的模样,我怔愣了片刻,手中的萧没拿稳扑通一声掉入清澈的水中,泛起素沫涟漪。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脸瞬时爆红,想走,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了,于是我只好立即闭眼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片刻后,我感到脸颊传来了非常舒适的温度。我下意识慢慢睁开了一只眼,那少年的手就覆在我的脸颊上,他的眉眼虽是妖冶却又带着纯粹干净,似不是满意我停止吹箫,就用那似幼童一般懵懂勾人又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突然他俯身入水中,我下意识的就在清澈的湖水下寻找他的身影,不一会儿就像一条鱼一样又从水中钻出来,随后被他捡上来的长萧递给我,眼神中转而变成满满的期待。
莲有秀兮,蝉声相随。
寂静的夏夜,萤火漫天,映入他眸中变成了那璀璨星河,那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
那天,我鬼使神差的就为他吹了一夜的萧,仿佛真的看见了高山流水,曲音相随的钟子期。
而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将头枕上去静静的听,仿佛我是个能自动播放音乐的智能枕头。
也是从那之后,我按耐不住分享的喜悦,一夜复一夜的来到莲花盛满的湖岸边,萧声不绝。
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我吹箫。
后来,我与他日益熟络。
虽然我早已认识到他是妖,但是我并不因此怕他。
我知道,他是妖,可他不是十恶不赦的沴孽,而且他不仅不会伤害我,还会时不时的给我采莲子,献宝似的给我吃。
后来,我教他说话,也教他怎么吹箫。
他学这学的倒是很快,之后我为他又亲手做了一支萧,可他却看起来不太稀罕,非要吹我吹过的这一支。
我以为他是觉得我这把音色好,就用了另一支,可是我用哪一支,他就偏要抢哪一支,我也不恼,只觉得他就如稚童一般调皮,倒也挺可爱。
后来我就开始鼓励他尝试着从湖中出来。
他倒也争气,很快就学会了这个做“人”必修课。
只是他走路的时候,看起来会有点奇怪。我就以为是他走的还是太少,就没太注意。
后来到了上元节,我便决定带他出了水去闹市中领略人间繁华。
灯排火树,月满星桥。
我们穿越于人群中,去买糖人,吃糖葫芦,一起戴面具嬉戏。虽然一路上总是被人当做夫妇,可是我却也没有解释。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却是我躲不掉的炙热。
我开始有些心慌。
后来,我们在水街停留,去阿婆那儿买了两盏一点红。
“卿卿,你曾说过,这凡间花灯节许愿传说很灵,我们也写,可好?”他问我这句话时,一双瑞凤眸熠熠生辉,让我也一时间没办法想出理由拒绝。
于是我们便用笔墨写下各自的愿望。
那时月圆似银盘,我提笔鬼使神差的写下一段话:轮回百世,相濡以沫。
“你写了什么?”我转头问他。
他绾唇轻挑,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问,与他一同将一点红放入清澈粼粼的水面上。
我看着远去的那两盏一点红与其他河灯一起飘远,不由得怔愣。
直到他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让我去看桥上那一对璧人,我才回过神看去,只见一位俏郎君将手中的玉簪递给佳人说了些什么后,那佳人也有些羞涩的将玉簪接下。
“他们是在干什么?”他问我。
我立即掩饰下心中所有异样的情绪,笑着解释:“这是上元节的习俗,若是郎君赠与佳人簪子,则意味着郎君有意于佳人,若是佳人收下,便代表两人心意互通。”
“心意互通,便能永远在一起么?”他问我。
我认真的回答:“有可能。”
他听完我的话之后,微微颔首,随后问我:“你在此地等我片刻,可好?”
我一瞬间有些懵,下意识的点了头之后,就见他立即涌入了人群中消失不见。
那夜皎月很美,我没有等很久,他就回来拉着我的手跑了,后面还传来了叫喊声。
“你干什么了?”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我跑了很远很远之后才停留下来。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随后将手中的一支翡翠簪子给我,洁白的额头上有一层薄汗,脸颊微红,那俊美的脸庞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可愿意要?”
我看着这支簪子蹙眉:“你抢来的?”
“没有,我给了他身上的一颗锦鲤仙的内丹,那内丹千金难求。”他急忙对我解释:“所以,卿卿可愿?”
那一瞬间,仿佛万籁俱寂,我只能听到他和我的呼吸声。
愿吗?
我看着他那双明眸,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像个孩子一样…
我低垂着眸,当再次抬起眸时,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声音坚决而冷淡:“不愿。”
“为什么?”他问我。
为什么?因为人妖殊途。
他这般天真纯洁,如一朵亭亭净植的荷花…我虽有意,可是我始终是一个凡人。
妖的寿命实在是太长了,他们也不似凡人一般会衰老。
爱上一个凡人必会使他痛苦。
再者,他不知人言可畏,可是我知道。
我承认,我是有些喜欢他,甚至是做过这些白头偕老的白日梦,可是梦终究是梦,我教会了他如何在人界生存,教会了他如何伪装成人,可是…可是我终是要面对现实的。
“没有为什么。”我冷冷的丢下这句话就直接快步离开了,丝毫不理他问我的话。
“卿卿!卿卿!”他上前握着我的手,眼眶泛红,声音中充满着无助:“你还会去看我吧?会吧…?对不对?”
“滚!我以后不会再去了!”我冷眼瞧他,竭力的忍着心中的阵阵刺痛使劲甩开了他的手向前跑去。
“嘶啊!”
“卿卿…”
我对他哽咽着叫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径直向前跑着一点也不敢回头,泪模糊了视线。
对不起…
那一夜过后,我便再也没去河边看过他,我开始准备自己的考试,每日泡在书卷中企图麻痹自己。
从此之后,我和他的关系如同相交过的两条直线,渐行渐远。
后来过了好多年,我嫁了人,是个书生,虽然我不爱他,但是他和他的家人,对我都好。
而且那个书生,和他有那一点相似,那书生心灵纯洁,总是能让我透过他看见我与傅蝉笙的朝朝暮暮。
就在我出嫁那一天的洞房花烛夜,他闯了进来。
好久不见,他和以前那个听我吹箫的少年如出一辙,我一瞬间有些怔愣。
他看起来很虚弱,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可是真心喜欢他?”这一句话把我的思绪迅速拉回来。
“是。”我心一狠,牙一咬道。
他没有过多纠缠,只是对我脸色苍白的笑了笑,留下一句:“只要你幸福就好。”随后转身出门,消失在夜幕中。
等他走后,我才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上,看着夜幕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失声痛哭。
仿佛那个听我吹箫的少年,我再也寻他不得。
记忆的最后,是我已经要入阎王殿的时候,也就是临死前,他来了。
他一如几十年前的容貌,丝毫未变,但是再无了我初见他时那单纯的模样。
他就站在我的床头,眸中看不出神色,也许是因为那时的他还不懂何为生死离别,觉得人死了,不过是就是睡了一觉,倒也没什么感触。
“你要睡了么?”
隐约中我听到他这样问我。
我扯起干裂的唇对他缓缓颔首,随即就见他去拿起我放在木柜那支长萧,坐在我的床头模仿着以前我吹箫的样子,为我吹起了曲子。
夜风缓缓吹起了草帘,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
“其实,我走路,会很疼。”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在你身边。”
一曲散尽,我在这悠扬悲凉的萧声中彻底阖上双目之前,听见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还是冷冰冰的,却让我感到悲伤。
“记得快点醒来,”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还想听你吹箫。”
一滴泪落在我枯燥的鬓发中。
以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期,少年映入缠绵萤火的眸子,成了我多少个午夜梦回。
可是…没有可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