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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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羊肠小道上,一大清早三婶子就把懒汉丈夫程三斤从暖炕上提溜了起来。琢磨着找个借口去程家国门上串串门,借机打探打探程家安对于寻媳妇的口风。这一路上,程三斤捅着袖子,把脑袋尽量缩进四处漏风的破棉帽里,满脸写满了不情愿,边走边抱怨着:“精光晌午(大清早)地就往人家家跑啥尼么?人家安又不是能跑了咋滴!”
看着抖抖索索的程三斤,三婶子没由来的一阵气恼:“说啥屁话呢,你个怂勺兮兮的(傻瓜),这村子里又不是我一个做媒滴,红兰他妈就尖滴很(机灵),你去晚了,家安就算是不情愿也能被她说上两句就拐跑咧。”
程三斤吸溜吸溜被冻下来的浓稠鼻涕,脏兮兮的脸颊带着几分嘲讽,撇嘴道:“扯,我就不信她能比的上你这张嘴!”
三婶子显得有点不耐烦,扭过头来,跺着脚上砖头般沉重的黑棉鞋,催促道:“快球些滴(快点),我给你讲,回头进了门你就别言喘(说话)咧,啥事情都让我来说。”
程三斤楞了楞,没好气地道:“当哑巴么你让我过去弄啥?还不如回去扯大觉尼(睡觉)!”
“你这个木哈数滴(没谱),你不能只让我一个婆姨子精光光地说去啊!”三婶子一脸的黑线,对于这个基本没脑子的懒汉男人一阵的鄙视,稍作停顿后,煞有心机地说道:“你去咧,至少辈分放着呢,那也显得咱们重视不是么?人家家国就不好驳咱的面子。”
“行咧,行咧,反正去咧我啥都不说,你说!”自家的婆姨管不住,程三斤拿出了一副当摆设的自觉性。
大清早牙都不刷就去串门,这对于三婶子来说估计也是平生第一遭。没法子,程家安放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完全是门框上悬挂着一条诱人的大肥肉,谁不想上去咬一口,哪怕是嘬点油出来也是个好的。可巧先是被自己碰上了,等着他回乡的消息一传开,不知道有多少说媒的同行踏破门槛呢。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三婶子实在是担心被人捷足先登抢了生意,眼瞅着花花绿绿的媒钱花落他家,这怎么能行!所有这才急吼吼地上门,而且煞费苦心地拖着自家男人充场面,虽说男人寒碜了些,可他的辈分放在那呢,话说起来就更有些底气,谁让自己只是个外来的婆姨呢。
二人絮絮叨叨地走了一路,当走到程家国所在的院落,正看到杜玉梅出屋来,三婶子赶紧捅了捅浑浑噩噩的程三斤,隔着院墙,热情地打着招呼:“哎呀,玉梅忙着呢?”
“哦,是三婶子、三斤叔,咋了,有事么?”杜玉梅抬头,疑惑地询问。
“哦,有事有事,他家国侄呢!”三婶子不待人请,自觉地迈进了院子,见状,杜玉梅只能客气的邀请。
“屋里炕上窝着尼,三叔、三婶子进屋说去。”
屋内,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程家国,正在炕上悠哉地抽着程家安带来的大生产卷烟。听到外面三婶子的动静,赶忙把手里的香烟掐掉,妥妥地把香烟藏在了被窝里,然后拿起烟锅子细条慢理地装烟丝。看着三婶子笑容灿烂地进屋,程家国翻翻眼皮也没下炕,懒懒地打着招呼:“三叔、三婶来咧!啥事啊?”
程三斤进了门,忍不住抽抽着鼻子嗅了嗅,似乎闻到不是一股子来着旱烟的呛辣味,听到程家国的问话,讪讪地应声道:“他侄,没啥事,呛个门来咧(串门)。”
“咋这么早?”程家国皱了皱眉头,在这个年头里,
村子里的乡亲多多少少都沾点亲带点故,可谁家富裕谁家的腰杆子就硬些,对这些穷嗖嗖的本家长辈,程家国也是爱答不理的,略微抬了抬头,顺手指指自己的烟锅子,嘴上虚虚地客套着:“三叔抽么?”
干脆利落地甩掉脚上的鞋,一屁股坐上了炕,将边上的被窝扯了过来,盖在自己的膝盖上,顺便遮盖住散发恶臭的脚丫。程三斤觍着脸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烟锅子,毫不客气地说道:“哎呀,今起的早,你别说,还有点困觉呢。他侄,把你的烟丝捯饬上些。”
站在一边的杜玉梅赶紧招呼着三婶子。“他婶子,你也快上炕,炕上聊。”
“行尼么。”三婶子笑嘻嘻地应声上了炕,顺手在程三斤背后拧了一把,提示让他闭紧嘴巴,免得说些乱七八糟不着调的话,误了大事。程家国稍稍耷拉下眼皮,装做没有看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嗯,你们这是有事啊?”
“没……没啥事!”被旱烟熏得有些晕乎的程三斤忘乎所以随口应了声,这让三婶子憋了一肚子的气发不出来,狠狠地瞪了程三斤一眼。程三斤这才自知语失,赶紧牢牢闭紧嘴巴。
“什么没事,是好事,好事啊。”三婶子堆出一副职业般的假笑,开口言道。
“啥好事啊,三婶子?”杜玉梅感兴趣地询问道。
“昨个我看到你们家安咧,咋就回来咧?”
“说是回来探亲滴!”杜玉梅回应道。
“我就说嘛,这不年不节地咋就回来咧。”三婶子脆生生地拍了拍膝盖,瞄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程家国,凑上脑袋来,试探地说道:“哎呀,你说说看这几年没见,人家安都大变样咧。”
“可不嘛,这一走就十来年咧。”杜玉梅不知道三婶子问话的目的,只能一腔接一腔的回答着。
“那现在咋样啊。”
“嗯,好着尼,好着尼。”
眼见依旧没勾起程家国搭腔,三婶子舔了舔嘴唇,眉眼间带着一丝尴尬,只能冲着杜玉梅使力气:“你看看,我就说么,自小咱们家安就尖滴很(聪明),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娃。这当兵十来年,现在咋都是个干部了吧,这要就放到咱西峰……啊不……放到咱酒泉去也是个能排的上号滴。”
“呵呵,瞧你说滴,莫有那么夸张。”没有丝毫城府的杜玉梅捂着嘴笑了起来,只把这当做了亲戚间的闲聊。
看着杜玉梅被提起了精神,三婶子乘胜追击道:“这不是夸张,哎呀,眼看着娃有出息咧。哎,玉梅啊,咋没寻摸着给娃赶紧寻个婆姨呢?”
杜玉梅听了这话,这才察觉到三婶子的来意,脸色有点尴尬地看了看程家国,话语顿时磕巴了起来:“这个咋说呢,这家安的事情我们说不上。”
“咦,话可不能这么说,这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尼。”三婶子翻了翻眼皮子,续而言辞凿凿地说道。“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给他寻摸上,他还能不同意?”
“寻摸啥呢?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到哪给他寻……?三婶子总是冲着自己发问,这让杜玉梅很是为难,虽说自己有个大嫂的身份,可程家安的事情啥时候是轮到自己多嘴的。
“咳咳,咳咳…”眼见自己的婆姨要掉进三婶的话圈里,边上的程家国突然咳嗽了起来,突兀地截断了二人的谈话。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二人的闲聊,心里早就明白了三婶子的来意,不由地生出几分鄙夷来。程家安前脚刚回来,三婶子后脚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这比猫闻见腥都灵光,想干嘛还用猜!
三婶也是个颇有心计的婆姨,打眼就知道杜玉梅是个做不了主的,现在程家国终于有了反应,她遂将话头对准程家国,信誓旦旦地说道:“他侄啊,你三婶子我也是热心肠滴,人家安的事不就是我这个当婶子的事嘛!我给你说,我在汇茂的娘家老早就相中一个丫头子,谁都没给说去。这丫头子那是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而且干啥活都麻利得很。老早啊我就想,这要是谁娶了这么个婆姨,那就是他的福气……”
“啥?汇茂村的,那……”杜玉梅惊呼一声,她知道自家的男人早就跟程家安打过无数遍招呼,想让程家安找个农村女子做媳妇子,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话音未落,就见程家国在炕桌上敲敲烟锅子,打断了自己的话语,冲着一脸希冀的三婶子,口是心非地说道:“三婶子,这个事啊,按理说是这么个理。但男娃么,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滴,而且我们家安现在还小着咧,这事不着急,不着急。”
这话明显带着拒绝的意思,三婶子怎肯如此罢休,身体往前地凑了凑,急急地道:“咦,咋能不着急呢?他侄,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个丫头子,你肯定满意……”
程家国挥了挥烟锅子,砸吧砸吧嘴,吐出些烟末子来,不急不缓地道:“三婶子,这不是丫头子好歹的问题,现在的时节儿不着(不对)啊。我们家安现在正处在那个……哦,事业的高峰期,都在建设兵团里当干部呢,你知道啥是建设兵团不?”
“那是个啥?”三婶子楞住了,大张着嘴巴,她哪里听说过这些,一时间有点摸不着边。这副模样,程家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得意洋洋地说道:“建设兵团啊,那要比一个师、一个军都要大的不知道哪去呢!***都亲自下命令滴。所以说呢,家安就不能着急想着成家,而是要先干好事业。我不是说了吗,娃还小着咧,这事情不急,不急!”
说完,程家国给杜玉梅递了个隐晦的眼色,杜玉梅会意地应和道:“他三婶子,我看家国说的照着尼(说的对),要不再等等看吧,这也是急不来的事。话说呢,今个老早地人村里头来人叫家国去一趟呢,你看……”
随着杜玉梅的话语,程家国一拍脑门,连忙起身穿鞋:“哎呦!就是啊,你看我咋把这事给忘掉咧,我得赶紧收拾一下过去。”
眼见程家国下炕要走,三婶子急忙道:“哎,他侄,这个事情……”
程家国把烟丝递给程三斤,装作没听见:“对咧,三斤叔,来,这你拿回去抽,我这还真有事,就不送了啊。”
“行呢,那你就忙吧,我们走咧。”程三斤讪讪地应道。
“三婶子,那你们慢走啊。”杜玉梅不失时机地送起了客来,和自己男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见到二人如此端茶送客、拒人千里的态度,心中不甘的三婶子瞬间就耷拉下脸子来,铁青着脸穿上鞋,招呼也不打一声,扭着屁股就出了门。
等着二人离去了,程家国也不出门了,一屁股又坐回到了炕上,杜玉梅皱着眉头问道:“刚才咋咧?咋不让我说咧?”
“说啥呢?这不明摆着嘛!人家是来给家安说媒来滴!”
“你真不愿意家安寻个农村丫头子?”杜玉梅有点纠结。
程家国瞪了一眼自家婆姨,没好气地说道:“农村丫头子?那是把咱家安往火炕里推呢!”
“不会吧,不就讨个婆姨么!”
听到杜玉梅尚存质疑,程家国有点火大了,愤愤地道:“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家安是啥?那大大小小也是个干部,往后就是个城里人。城里人不寻城里人,在这土疙瘩里刨啥尼。以前家安每个月还能从部队上给咱些周济,你现在让他找上个和我们一样穷嗖嗖的农村婆姨。你说,将来他是周济你呢,还是周济那个婆姨家呢?啥球都不懂!”
“可……可三婶子也是好心呢,咱这么对人家,脸上也过不去啊。”杜玉梅苦恼地拧巴着脸。程家国看着迷迷糊糊的媳妇,实在有点无语,冲着门口鄙夷了两眼,气呼呼地说道:“好心个啥?与其说是说媒来咧,倒不如说她是冲着那两个媒钱来滴,这都看不出来,脑袋瓜着尼(傻)。”
经过程家国的提点,杜玉梅算是有点想明白了,转过头来焦急地询问道:“那咋办?总不能堵住人家的嘴啊。”
“让她说去,反正我是不同意!”程家国挥着手,很是坚决。
杜玉梅皱着眉头,心里实在没底,支支吾吾地道:“可咱能做得了家安的主吗?”
程家国扯了扯衣角,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斜着眼睛扯动嘴角道:“咋就做不了这主?我是大哥,爸妈都走咧,我就得做主!还球能反了他咧!”
要是知道大哥是这般的态度,不知道程家安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