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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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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刘云兰回忆起逃亡的这段经历,都很难愿意提及什么,用他的话来讲:“那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浩劫。”

很难想象刘云兰当时的心情,在那流亡漂泊的小牛车上,刘云兰只记得李思兴在旁边睡得很沉,而他一醒来就想起母亲那慈祥的笑容,父亲那天晚上和他的谈话,那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一切都像一场梦,却被那清风刮得散了,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渴望就这样睡过去,这样他就能到天国和父母重逢。他醒了就放声大哭着,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在那哭着。

牛车穿过了竹林,穿过了那坑坑洼洼的泥路,直颠的骨头七零八散,那李思兴倒是睡得很熟,转过身去,又是一段梦程。

木匠李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刘云兰的哭声时时刻刻冲击着他的脑海,本来刘云兰只是自己的学徒,现在变成实实在在的半个儿子了。他不仅要带着儿子找到一个安全的去处,还要保护好刘家唯一的香火刘云兰,将他抚养成人。他一改往日嬉笑不正经的顽泼劲儿,他开始想起了责任,把守好那驾奔跑的牛车,让那驾牛车托着三人逃离危险。

天亮了,拂晓的雾气包裹着大地,宛若一个凉冰冰的蒸笼,包住了整片大地。那湿溜溜的水汽儿浸入李思兴的鼻子里,往外呼着一口气,没成想却变作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正好喷到了刘云兰的脸上。刘云兰哭了一夜,刚刚睡着没一会,被喷醒更是大发雷霆,他大吼一声:“谁干的?”一眼瞟到眼前的李思兴那张肉嘟嘟的脸带着憨憨的笑意望着他。刘云兰大喝道:“你就不会其他表情了吗?”说着便揪着李思兴的衣袖,那李思兴也不恼,慢吞吞地说着:“你打我呀,打我呀。”刘云兰哪里会真正打陪伴自己五六年的玩伴,没成想李思兴先出手了,朝刘云兰的身上塞上了一拳,那一拳不痛不痒,却彻底激发了刘云兰的怒火,那怒火儿直冲到心窝儿,他将李思兴扑倒在牛车上,将那铁榔头一般的拳头如雨点一般的砸向李思兴的身子,李思兴也不还手,就在那里乖乖地躺着。直到打得累了,刘云兰从李思兴身上爬了起来,翻到牛车的另一头,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思兴爬起来,笑着瞧着那躺在地上的刘云兰,道:“那口气出了吧!出了就好了,恶气不出,要得病的,我爹告诉我的。”刚才整个厮打过程都毫不作声的木匠李,笑着看着两个人,说:“我可没有说过这个话儿。”空气中又发出了三人爽朗的笑声。

他们是到通城避难的,那个地方离刘庄隔了有七八十里,早已不是张英军阀能够祸害的地方了。那个地方旧时称为金木城,上等的金丝楠在那里很是普遍,木匠李的堂哥李大就住在这座城里,经营着零卖的小生意。他们三个正好可以投奔一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木匠李是去过通城的,所以这一次前往也就显得轻车熟路,但之前来金木城还是他年少时跟随师傅学些木活儿手艺;而现在他是带着两个孩子来这里避难。

三个人驾着笨拙的牛车在林子里踟蹰着,那牛儿已经连夜行走了几十里了,又加上满满的载着几个人和满车的行李,那四只老迈的牛蹄就像灌了铅的铁柱,不管木匠李如何拿起那牛鞭抽打着那累的气喘吁吁的老牛,那老牛却突然将那四蹄一撂,怎么也不得动弹了。木匠李买来这牛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岁了,又加上这么多年耕犁、赶集,早已是老态龙钟。如果按照牛的一岁顶得上人的七岁来算的话,

木匠李喊这老牛一声爷爷都不为过。

木匠李看离通城只有三五里路了,也没起什么疑心,就让坐在后面的李思兴和刘云兰下来歇会。

天气愈热,又加上昨夜从刘庄逃的匆忙,竟忘了将水壶带上。昨夜一夜只记得赶路的时候忘记了饥渴,现在缓过神来,三人便觉得口干舌燥,那喉咙就仿佛被卡进去了羊毛絮絮一样,干渴的难受。

隐隐约约隔着林子,一阵清脆的声音蔓入了几个人的耳朵,叮铃当啷,连绵不断,发出悦耳的“哗哗”的声音。几个人扭过头去,发现是水,一条小溪就离他们不到五十丈的地方,那老牛也兴奋了起来,忙抬起四只蹄子,那混着屎的大尾巴也到处乱摆起来,将那碎碎的排泄物甩的到处都是。

三个人拉着那摆着尾巴的老牛朝那小溪走去,凑近细细瞧了才发现这溪水简直就如那天上的圣水一样,从那湖面上面都能清楚的看到湖底的小鱼,什么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幻化成一副完美的画卷,在这乱世之中显得如此静谧。三人一牛饥渴的喝着那甘甜的溪水。三人拿起手掌捧着那水,一掌一掌地痛饮着;那老牛可没那么多规矩,伸出那长满倒刺的舌头卷起水就咽了下去。

老牛喝足了水,也立马来了气力,在那趴在湖边的三人低沉地吼了一声,木匠李看这老牛如此听话,顽皮地用那还沾满水珠的手往那老牛的眸子甩了一把,道:“水牛,水牛,没水就不是牛了。”

几人一牛来到了那金木城,那城墙仿佛花斑皮肤的白癜风,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城墙多几个窟窿变得是那么司空见惯,如果哪天城墙修的比麻子的脸都干净反倒有几个人会怀疑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而金木城最得意的金丝楠木头,也被各种军阀抢掠一空,只剩下那一个个貌似神离的树桩,在那里有意无意地坐着。城门口正好站着几个放哨的兵士在随意的走动,旁边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却都衣不蔽体,仿佛穿上了破麻布的猿猴,却暗自里丢掉了自己的魂魄。

正当几人驾着牛车准备进入城门,两个军汉将三人拦了下来,那两个军汉跟商定好了似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黑,如同那戏剧里的黑白双煞,索要着活人和死人的钱,亦或是命。

高大的军汉喝到:“打哪儿来的?”那木匠李唯唯诺诺道:“俺是打隔壁村儿来的,家里没粮吃了,来投奔俺城里的堂哥。”小个的军汉眼睛提溜转了几圈,忙着和那高汉窃窃私语说了两句,只见他踮起那双大脚才刚凑到大个的耳朵,讲起来话特别费劲儿。那大个点了点头,又直指木匠李的鼻头,道:“后面二人是何鸟人?你这厮又如何证明你不是细作?”木匠李看那两个军汉不怀好意看着自己,便惊出一身冷汗,回头望了一眼刘云兰和李思兴已经颤抖着握紧了拳头,铆足了劲儿想要打那鸟人,木匠李朝他们摇了摇头,他喃喃道:“不是!不是,军爷!”接着将那紧张到缠在一起的舌头捋了捋,道:“军爷,俺堂哥真是城中做小买卖的,和俺大嫂已经在此经营二十余年了,俺驾牛车在前面引路,过去一看便知了。”

木匠李的那驾牛车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那两个军汉,那两人假模假样又和其他军汉道了一声,便往城里走了。他们早就跟门口的那几个人打好了招呼,那几人也心知肚明,互相轮班搞点进城人的油水,多是一件美事。转眼木匠李的牛车就带着两个想要顺手牵羊的男人,走到了木匠李记忆中的堂哥的屋子。

在木匠李的脑海里,那屋子属于狭长型的屋舍,在那街边吆喝着小买卖,里面卖的商品倒是没个定数,但总会跟着客人的需求不断变化着来。夏天就是那些扇了带着一丝凉丝丝空气的蒲扇;冬天就是什么棉鞋,棉被堆得都快砌到大街上了,正好也算做了件好事,那冻了脚的乞丐将那行便天下的赤裸裸的脚丫子踩在上面暖和暖和。而现在这里的光景发生极大的变化,竟做起了食客生意。小店外面挂了几个几个丑陋的几乎如同鬼画符但勉强还能认出的字“李家食客。”那字也是用“抹桌布”写的,搞得跟陈老先生的亲笔文书一样,但反就弄巧成拙,让人啼笑皆非。

木匠李正惊讶于堂哥家的巨大变化,那两个军汉忙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哎呦”一声往前一个踉跄,那两个军汉把刘云兰和李思兴赶将下来,又朝木匠李冷森森地道:“去把你哥哥叫出来认个亲,我等才放心!”木匠李忙跟个拨浪鼓一样鞠躬点头,“小的这就去叫,小的这就去叫。”于是三步并成两步的往里面推将去,里面挤着是一堆留着臭汗的大老爷们,那一个个痘疮被那糙汉们用那塞满泥,油的指甲抠完之后留出的汉都渐渐变作了骚腥味儿,仿佛一群撒过尿的老母猪开了个集会搞得小小的店面里都是异味儿。木匠李抬头,眼神一望,正好一个中年妇人手里拿着一盆木蒸笼从内房里出来,那满盆肉包子透过蒸笼的热腾腾的蒸汽把老板娘的胸脯喷的都是水,震得一荡一荡的,跟那芦苇荡的水波一样,惹得那些客人往那两个山峰瞅了又瞅,口水都流了一地。

木匠李定睛一看,那婆娘虽然青丝从那两鬓慢慢得生发出来,但那皱纹却少的可怜,但还是轻易分辨出来那是二十年前自己见过的大嫂子,他朝那婆娘道:“嫂子!”那婆娘长得高大,开始没注意个子矮小的木匠李,听到这番话,将那脖颈往下低了低,看清是那二十年前寄宿在自己家的李一,脸像那面粉铺盖一样,瞬间便白了,话说她为了与那英俊的军阀小兵私通,暗中做那肉包子毒死了自己的丈夫李大,这店铺也就让给那小生,让他做了个长久掌柜。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石沉入海,没想到李一却找上屋来。她觉得当时李一来借宿还是二十余年前的陈年老事,过了多久应该忘却了,于是心生一计。

那婆娘冷冷道:“俺不认得你,要买早食便买,不买就别打扰小店,别自找个没趣!”木匠李惊讶地掉了下巴,忙喊着:“大嫂,是我啊,我是你家小弟啊,二十年前宿留在此过。”婆娘忙将木匠李推了出去,喊道:“这人在俺店里撒野,真是‘尿猴子上树,遇到硬茬子了。’”那两个军汉本来就想顺走点东西,又看如此情景,真是意外惊喜。那婆娘将木匠李推到壮汉旁边,柔柔道:“还望军汉处置!”木匠李朝里面吼着:“李大,我滴哥啊!”

两个军汉早就知道他们家老板娘偷汉子的事,矮子就应着话儿讲,“依我看人家就是不认得你,还不知你是不是细作呢?”接着又将眼神瞟到上方跟那高个子来了个眼神对撞。那高个便回应道:“该当何罪呢?带你们去官府?”木匠李知道告到军阀那里,自己少则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呜呼了,如果只有他一人,他可能会硬气一回,看了看那两个孩子,他立马跪了下来,说:“只要两位军汉不告到大人那里,我任凭处置。”那两个人就跟排练好了一样,话也随着两个人的眼珠提溜提溜地转个不停,只听得他俩一唱一和地说着,高个儿言:“那怎么办呢,不好处置啊!”矮个子语:“那我们就把他的牛车充公吧!”木匠李道:“别推走啊,军爷!”“不推你就等着俺们哥两个去告你这厮还有那两个半大的豆芽菜。”“不要......你们行行好......”李一哀求着。那两个公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李一大笑了起来,大摇大摆地把他们“战利品”给推走了。李一望着几年挣得钱才购置的老牛就这样被拖走了,一时恍惚起来,他这回不笑了。刘云兰拳头攥的很紧,从小到大没受过欺负的他,哪容得了如此不公?跳起来便要追出去打翻那两个衣冠禽兽,被李思兴往后使劲地按住了。

李一跪在那路上,望着那两个远去的军汉,那路被炮弹轰的仿佛少年脸上的马刺,弄得坑洼不平,扎的他膝盖直感觉刺挠挠的,尽管那粗皮早就被常年累月的木工活磨得像烂树皮一样坚硬。待到他认准了那两个公人走远了,才跳将起来,大声喝到:“狗娘养的!要不是看老子有两个半大的娃儿,早就一巴掌一个直扇到你到那西天去,看你去和如来逼逼赖赖去!”

原本来通城的三人还有牛车,行李和那希望中可以接纳自己的亲戚。如今三人是什么都没有了,行走在人生地不熟的通城里面,李一只觉得奇怪,莫非自己眼花了?明明那丰乳肥臀的中年妇人是自己堂哥的媳妇儿,难道自己铁打的堂哥没换,却换了个故作生疏的恶毒妇人?他暗自叫苦不迭。矮小的李一站在两个高大的少年中间,那刘云兰自小营养丰富,自然高大,鲜活的脸上还长着那一双卧蚕眉,附着一身俊气;李思兴在同龄人中也不算得矮了,一身肉嘟嘟的身子结结实实,看得也憨态可掬。木匠李搂着两个孩子,朝刘云兰说道:“从今儿起,我不仅是师傅了,也是你的父亲。”他停顿了一下,道:“你是富家子弟,从今儿你记住了,木活儿不再是你耍宝的手艺了,木活儿是你一生讨饭吃的活儿,一身技艺在,不怕没饭吃。”他望了望李思兴,道:“你俩一般大,你是我亲生的,云兰虽然不是,但也是我们家一份子,你们俩有一口吃的都要同享,知道吗?”

两个半大的少年点了点头,他们互相望着眼睛里面的彼此,现在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兄弟了,谁也不能抢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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