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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吾乃沈度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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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华亭县,小官镇。

前世,高希只在史籍中看到过小官镇的黑白地图,现在终于可以身历其中,仔细端详了。

金山卫是明代四大名卫之一(另外三个是天津卫、威海卫和镇海卫),建于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目的是为了抵御倭寇侵扰。

华亭县小官镇,是金山卫的卫城所在。

小官镇其实并不大,此时还是一个小土城。

小官镇城墙周长只有十二里左右(约6公里),墙高二丈八尺(9.3米),墙顶宽三丈(10米),可以在上面骑马巡视。

就算不骑马,在小官镇的围墙上跑步巡逻一圈,差不多三刻钟也够了。

别看城小,城墙外却开挖了一条围绕全城的护城河,河宽达到了九丈(约30米)。

城开东西南北四门,高希主仆二人走的西门迎仙门。

另外三个门是东门瞻阳门、南门镇溟门、北门拱宸门。

主仆二人对镇上道路并不熟悉,还好有平安左右一打听,两人就直奔镇中心,城中唯一的一家书坊就在那里。

顾瞻书坊。

仅看店名“顾瞻”二字,高希便知道书坊的老板也该是个读书人。

顾瞻,出自《诗经·国风》中的“匪风”一章,原句是: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字面意思是:风在吹啊,车在疾驰,回望大道,心中忧伤。

整首诗有三章,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你看,能起这样的店名,老板不简单。

但是高希踏进店门后,多少有点“中心怛兮”,这店内的陈设太一般了。

后世的书店,灯光明亮,数百数千甚至数万种图书码放在精致的书架上。

读者闻着书香,听着悠扬的背景音乐逛书店,在店内读书、买书甚至喝咖啡,就是一种享受。

而这家小官镇上唯一的书坊,一眼看去书太少了,更别指望有什么店内背影音乐了。

因为镇上读书人不多,店内买书的人也不多。

店主袁老板,此时正和一位长者坐在一旁的茶桌边聊天。

伙计见进来的两个人都是乡下人打扮,鞋帮子上还都是泥。

可不是吗,刚才路上救人,高希和平安身上尽是泥土、灰尘的痕迹。

店伙计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一脸懒得搭讪的表情:泥腿子进城,还附庸风雅逛起了书坊!

高希随意翻看着,书虽少,四书五经作为官方教材倒是齐全,包括朱熹的《大学章句》、《论语集注》等官方注释教材也都有。另外还有一些笔记小说、稗林野史之类的读物。

高希还发现了两本科举真题的辅导资料。

一本书中刊印了从洪武四年辛亥科到永乐四年丙戌科,大明开国后的十一次科举的会试和殿试题目,以及所有状元的应试文章,还选编了一部分二甲三甲进士的优秀文章,并在每篇文章后做了相应的细致点评。

另一本书同样如此,只不过刊印的内容是松江府县、府、院三级考试的题目,以及一部分应试童生的优秀文章,同样也做了点评。

这两份资料让高希想到了后世的刷题考试培训机构,心中莞儿,不觉翻看入了神。

高希一手翻看,一手却还摇着扇子,浑身上下却风尘仆仆。

这画风更加让“瞧不起乡下人、自视高人一等”的店伙计受不了了。

“我说,你买不买,不买就别看了。”

伙计见高希只是翻看,却毫无买书的意向,便用鄙夷的腔调催促高希。

平安很生气,就要上前理论,被高希止住了。

高希倒不在意,这个伙计和前世奢侈品商店中的势利眼店员是一样一样的。

他们本身平庸至极,却因为整日与奢侈品为伴,错以为自己也同奢侈品一般高贵,便有了瞧不起他人的资本。

“这几本书一共要多少钱?”

除了《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外,高希还选了《春秋左传》。

那两本历次乡试、会试、殿试中式文章选编和点评,高希没要,一时还用不上。

“五钱!”书坊伙计不耐烦地回答道。

高希没想到明代的书还挺贵,居然一钱银子一本书。

“抱歉,我只带了一钱银子,能否容我去取?”

“买不起就买不起,装什么装。乡下人也来装读书人吗?”伙计的势利眼终于表露无遗。

平安已然按捺不住,怒怼伙计。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公子本就是读书人,今日来买书,来者都是客。羞辱客人,这是做买卖的道理吗?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能买书了?”

“买书?你们能看懂才怪呢!好好回家种地是正经!”

“种地是正经,读书就不是正经了?你一个卖书的伙计,也算不上读书。你若有本事,早该金榜题名了吧,怎么还傻站在此地天天侍候人?”平安的话,直接戳到了伙计的痛处。

对啊,你只不过就是一个卖书的伙计,哪来的自信瞧不起客人呢?

“你,你,你......”伙计一时语塞。

高希将平安拉开,并不动怒,言语温和、表情平静,对伙计说道:“那就先只买《论语》吧!”

这边闹出的动静,早就引起了袁老板和那位长者的注意。

袁老板想过来处理,却被长者一伸手故意挡住了。

店伙计气鼓鼓地收了一钱银子,拿着书去打包了。

长者和袁老板,这才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人?”长者一边微笑,一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高希。

“两位先生,有礼了,”高希拱手作揖,“并无大事。我第一次来这里买书,钱没带够,小仆和那位伙计发生了点争执罢了,没什么大事。”

“嗯,小公子贵姓啊?”长者问道。

“在下本地丁家村人,姓高名希。”

“哦,你就是那个大闹布行的高家疯...二小子?”一旁的袁老板惊呼起来,差点说错话。

他上上下下将高希至少看了三遍。

“听说你以前不识字,却三天背完了三部蒙学?锦绣布行的张掌柜前几日来我这里喝茶,说听了你的建议,搞了一个什么供销合作,买卖两边都得利了!”

“啧啧啧,”袁老板欣赏地看着高希,又说道:“没想到啊,只听人说你曾经有癔症,没想到长得玉树临风。”

当着面被人这样夸,高希觉得怪别扭的,连声说“不敢当”。

袁老板又向长者说道:“沈先生,这位公子,就是近日坊间新闻热议的那个高家二小子。”

沈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高希,笑问:“我看你买了《论语》,可曾读过?”

“以前读过一些,不过忘了不少。今天就是听了家师的话,前来买书,好回家学。”

“以前读过?”一旁的袁老板露出狐疑的表情。

谁不知道高希疯了十几年,疯病才好。

这会儿来买《论语》,却说“以前”读过?哪个“以前”,难不成是前世?鬼才信!

还真是前世读过!只不过时间久远,许多读过的古文和历史书,高希确实记不得了或记不清了,但像《论语》这样的热门着作,肯定熟记在心啊!

“我看你刚才的行事,涵养极好,不轻易发脾气。你说说看,《论语》中可有说过‘制怒’的道理?”

这位沈老爷是要考较一下高希呢!

“在《颜渊篇》中孔夫子曾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这是说一个人一旦愤怒发火,很可能连自己是谁、自己的亲人是谁,都抛诸脑后了,只为了一时的情绪发泄的痛快,这就是昏惑。”

“在愤怒的情绪下,往往会因为不计后果,而酿成各种错误,有些很可能会让人后悔不已。”

“所以,制怒很重要。比如,遇到刚才那样的小事,我就当是磨炼自己的心性了。”

“哈哈哈,说得好,”沈先生笑了,又接着问了一句。

“那你又如何解释自己大闹李记布庄呢?难道那时候就不需要‘制怒’吗?”

瞧,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沈先生反手就将了高希一军。

高希不假思索地答道:“论语中也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高希的意思是,在李记布庄争长短,是为民争利,不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吃亏,更重要的是不让更多的供货者、消费者吃亏,这是“大德”。

大德守住了,看起来发了脾气,那只是小德上有出入,是可以的。

“哈哈哈,很好!”沈先生仰面笑了起来,笑声中都是由衷的赞许。

“袁老板,那本朱子的《论语集注》也包了让小公子带走,算是我的见面礼。”

刚才的一番对话,那个“瞧不起乡下人”的店伙计根本没听懂,不过他现在知道高希这个“乡下人”,还真的有两把刷子,并非一般的泥腿子。

他脸一红,连忙拿起那本《论语集注》重新去打包了,平安则得意地看着他。

“多谢老先生,不知道能否告知老先生名讳?”高希向沈先生再作揖。

“这位是沈翰林沈老爷,”袁老板抢着说道。

“哈哈,吾乃沈度是也!”沈老先生手捋短须,爽朗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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