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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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工把辫子绕在脖子上几圈,匆匆牵了骡子开大门出,便看前面火龙翻涌,有兵丁嘈乱脚步声,一眨眼便涌到门前,他来不及关门,便被打头一个兵丁把人一把推开,“让开,捉拿要犯”
火把从大门一直过二门,进了垂花门人散开乌泱泱一团乱,人人都知道这是青县的大地主,现如今坏了事儿了,抄家检产不能便宜了大当官的,下面穷当差的四处乱翻,也要趁机蹭点油花。
有人入正厅明间摸到一个佛手摆台,忙踹在怀里鼓囔囔的。桌椅板凳推拉晃荡,不过十几个人闹的家里沸反盈天。
田有海要去东厢房后找王乃宁,看见东厢房门户大开,两个差爷抢东西呢,忙进去从这个手里夺下来砚台,又从那个手里抢过来毛笔,“你们手脚怎么不干净呢只是来抓人,又不是抄家”
见他们又拉开抽屉把里面的画轴紫扯出来,“你给我放下,那是我们爷的画”
哪个能听他的,这里没有当家主事儿的人,又有洋人撑腰,有一个开始拿的,其余人不拿都觉得对不起自个。
其中一个看田有海气的剁脚,不由讽刺他,“你装什么这不是你举报画押的,说你们东家二爷是拳匪,这是砍头的罪”
要说贪墨一点东西算什么,你田有海原本是王家的佃户,这叫卖主求荣,戏文里是要受刮的。
卖了东家得好处,匀给大家伙一点怎么了,就是怎么也没想到,王家二爷是拳匪,田有海的画押书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田有海气的结巴,一肚子的谋算说不出口,茶壶里的饺子,烂了都倒不出来,“我哎这没让你们抢东西啊,土匪啊”
他出的好主意,这雷天生不是想要这院子吗
王家又不肯给,所以他就那么一寻思,想到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就说王乃宁是参与杀死邻县教士的拳匪,这不是巧了吗,王乃宁拳打的确实还不错。
如此便能一举三得,一来呢,吓唬吓唬宋家,这院子拱手让给雷天生,雷天生高兴了。二来呢,他不能叫老东家吃亏不是,由他出面问雷天生要些好处,最起码要给二爷安排点官面上的事儿做做,混个职务王家也高兴。三来呢,县令抓不到人愁的要上吊呢,这不正好对上对外都有交待了。
就是王乃宁得吃点苦头,去牢里面待几天,最后风声过去了再给放出来,这不就是大事化小,一石三鸟嘛
哪里想到,这群穷当差的见钱眼开,都觉得他举报了王乃宁,王家要砍头,拿出抄家的德行来了。
这真是白纸沾了墨,不是黑,也是黑了。田有海觉得自己那一肚子的谋算,现在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信了,他也不知好好的算盘,怎么就乱成了这样。
他只好去扒拉王乃昌,“大爷啊,我的大爷啊,您抽大烟傻了吧,您看看,这家都搬空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还有老太太呢,快请老太太出来啊,”他急得像是自己家里东西给抢了,正上火呢,就听王乃昌少了魂儿一样的自言自语,“我该死,我才是最该死的啊。我为什么就是戒不掉,这个东西它毁了我,毁了我啊。”
看他实在是不中用,田有海自己跑后院里面去。进屋看见老太太躺在那里吓一跳,乍着胆子去摸了摸鼻息,一个屁股墩挨着大奶奶瘫下来了。
大奶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刚心口还热乎的,我去倒杯水,谁知道人就没气儿了,手僵的像是鸡爪子一样。”
她什么也不懂,人什么时候没的也说不清楚,到底刚给大爷气的立地就去了呢,还是又熬了一会儿才去的,什么也不敢去想,这会儿摸着手心都凉了,才知道是真的去了。
“我拿衣服去,不能让老太太这么就去了。”慌里慌张去开最下面的箱子,老太太的体面衣服都压在底下了,是早就请人做好的,年纪大的人自己给自己预备好了一切。
田有海脑门一阵冷汗,哆哆嗦嗦掏出来怀表,不过七点钟,“大奶奶,你记住了,七点钟,别忘了时辰。”
鲁南风俗,人闭上眼前,衣服就应该上身了,由家里媳妇侄媳妇换上生前备好的寿衣,层层穿好,先棉后绸大小七层,鞋袜履帽戴正,鬓钗戒指妆点都是单独一套戴好,只等着咽气的时候体面的去另外一个世界。
另有子孙掐着时辰,人死是一件比生还要隆重的事情,死亡的时辰八字也要慎之又慎,请阴阳先生卜卦,测定入殓时间,出洞时间,下葬时间。这关乎到子孙后代的兴旺,如今人都不在,田有海也不忘看一样钟表。
雷天生在院墙外,看田有海气喘吁吁跑来,坐在马上指着那一棵枝繁叶茂的红丰杏,“我来中国学的第一首诗,绿杨烟外晓轻寒,红杏枝头春意闹。”
“哎呦我的爷啊,什么诗什么词儿的啊,这东西都是害人的。您里面看看去,快让他们住手,我看了二爷今天不在家,咱们啊带着人先回去吧,等明天他在家的时候,咱们再来拿人。”
雷天生不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了笑,一双沉郁的眼睛罕见的带着笑,“走”
走是不会走的,他绕着外墙看不到墙院的劲头,三进三出连带两个跨院儿的王家大院儿,房舍33间,连绵五代人近百年修成,风雨不侵。
王家,他是要压死的,什么真不真,什么假不假,你签字画押了就是真的,那就真到底。
县令那边早就是被水推着的木头,哪边有力气就被哪边挤兑着走,逼着一只眼睛,索性就当做真的了吧,全随着你们的心意。
所以啊,这田有海的算盘,到底是没有打的过雷天生的
田有海浑身冷汗淋漓,五月的暖风从脊背穿过,里面挂着的五脏六腑像是没有了,空荡荡的。
车马轱辘滚滚从大路压过,车夫看庄子里情况不大对,“老爷,您看,这庄子上有洋人。”
就在大门口旁边,好高的个子,在火把下蓝汪汪的眼睛,宋遵循掀开帘子也看见了,想到梁大人的交待,知道本地关系错综复杂,如今洋人站在这院墙外就更奇怪了。
匆匆放下来帘子,“快去县衙”
宋旸谷也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父亲,这应该是本地大户,怎么外面那么多马匹兵丁,还有洋人,他们”
只怕是他说不出口,垂下来脑袋。
想起来下午那个青年人邀请去家里做客,本地大户少见,从大路上看过去,只这么一户深宅大院。
宋遵循面目肃然,语气沉重,“世道不平,这几天务必要谨言慎行。”
等到了县衙,车一掀开帘子便有久候的人急忙上去抬凳子,是宋家外派此地开铺子的掌柜,“东家老爷,您可算到了,您不要去城外接,从得信儿我就在这里候着了,一路奔劳知道有公务在身,特先把三少爷接哦组。”
宋遵循出门,必定前面有跑腿儿跟脚儿的,前面探店问路,打探消息报信儿,也是为了一路平安。
宋家是鲁地大户,不说州府十条街,整个鲁地遍布商行店铺。凡到一处,必定有大掌柜的消息灵通,前来安排妥善。
一是为了还报恩情,掌柜的也都是宋家规培出来外派的,能施展一方得利不少,全仰仗东家恩情,知恩图报是行规。再一个就是汇报财务运转情况,兼介绍本地风土人情,面面俱到,财东跟掌柜的关系便是如此密切牢固。
宋遵循面带微笑,全凭着他带入安排,再三嘱咐,“看好三少爷,磕了碰了唯你是问,夜里不许他外出。”
刚转身又扭头喊住人,想起来下午他没吃东西,“不要给他乱吃果子,水熟了再喝”
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妥当,有婆妈的嫌疑,便不在说什么进衙门去了,心道鲁南道情况比梁大人知道的怕是还要乱,还要差,这眼看是洋人跟本地官府勾结到一起去了,催马进县衙,今夜这样的大事儿,他自然也是没睡。
等见了宋遵循拿出来梁大人的亲笔信,已经是两眼泪汪汪,眼泪纵横满脸了啊,“我苦啊,那洋鬼子逼着我干的,他手里有枪,指着我的脑袋,我不敢不从。”
“这衙门里面的事儿,大小都成了他驱使的,不瞒您说,我这县令啊,说话现如今也没有人听了。”
“这两县归我管,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是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本地的大户地主有三,也是耕读传世,百姓们打打圈听听戏的,治下三年,从没有出乱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可是谁想到,自从洋人来了,开始还假惺惺的装良善,找几个信教的在一起成不了气候,可是自从咱们在海上跟日本倭寇打败了,就不大一样了。这些传教士来的人也多了,各个跟大爷一样,横行霸道,欺辱乡邻。”
县令越说越觉得窝囊,这事儿也怪朝廷,“朝廷的舰队全沉了,就让他直接从东边儿长驱直入的,现如今闹出来这样的大乱子,实在不是我的责任啊,朝廷都看不好门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做错了什么,当县令的顶多贪点儿雪花银,谁人不贪污的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里穷点儿,他也捞了五六万,已经算是很自律了,最起码没有闹的百姓要死要活的。
“这王家啊,也是点儿背了,雷天生就看上他家里的宅院了,要我也说好啊,人家四五代人一点一点建起来的,现在谁敢跟洋人作对啊,朝廷都不敢。”
“宋老爷,”县令大人说起来也觉得伤心,“咱们啊,不是早些年了,上国没这回事儿了,你们在内地隔的远不知道,我们这里靠着东边沿海,知道打仗什么情形,咱们的炮台四五个,十发炮能听个四五响,还有一响是炸膛的。”
王家,不过是覆巢之下最先破的卵,在一个庞然大物倒下前,必定是先从一个地方开始腐烂,出现斑点,然后逐渐的扩散变大,若是一开始能剜骨去肉,也能自救。
若是开始示弱,那只能看人家的胃口多大了,胃口大的想一个月三个月吃掉,小的慢条斯理的也不过一年两年,看人家心情。
这些事儿,县令大人管不了,宋遵循也管不了,就是报到巡抚梁大人那里去,报到大内去,照旧是管不了。
但是人人气不过想自己主持公道,所以闹了乱子出来以后,县令不愿意抓人,梁大人不愿意过早的报上去,都想着闹一闹,借着这个劲儿,能不能把洋人闹死了,给大家提提精神杀杀气。
那边宋旸谷跟着掌柜的店里去,凡自鲁地商铺,比前店后坊,后院里面伙计家眷拢在院子里,掌柜的思虑再三,还是安排在后院儿东厢房里面,“少东家,先用饭。”
看着桌子上时鲜的红樱桃,是早上派人去搜寻的,一棵树上头梢红为了那么几颗,被他买了来,念着宋遵循嘱咐怕宋旸谷吃果子闹坏了肚子,便想悄悄撤下去。
一桌子就这盘最水灵,尖嘴儿一点红,玲珑剔透,胀鼓鼓圆溜溜,本地叫做“虎眼樱桃“,意思是虎眼那么地大。宋旸谷自然也看见了,“竟然有樱桃了。”
掌柜的自然不好撤下去了,猜他喜欢,觉得自己心思不算白费,殷勤周到坐在下面陪吃,听问,“我大哥呢”
掌柜的打哈哈,不敢直说,前些日子去信了,看宋旸谷不知道,知道东家是没有告诉他,却也是明白回话,不看他小儿糊弄,“大少爷怕是有事耽误了,前些日子闹乱子,大少爷为人仗义您也是知道的,这会儿也外面躲躲去了,您再尝尝这个,本地产的水菜香椿芽。”
“都是乡野里的菜,粗茶淡饭。”一边吃一边讲,口才极好,风趣而善解人意。
正吃着,前店敲门声急响,伙计忙从侧门进来,“掌柜的,是个小姑娘着急砸门买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