镕炼(六)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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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耐着性子听完了花匠先生对那位被他称呼为“祭司”的人描述,确认从他那里问不出什么东西,大概只能期望着下次再来时能够第二次萍水相逢,于是决定完成委托后下次也是由自己来送去,权且算是尽力,若是实在没有运气又撞见他,就只能搁置不理,让计时的蜡烛那毫无情面的火焰来燃尽我的歉意。既然已经没有停留的理由,我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这么晚了,你也没必要每次都得日夜兼程啊。”花匠一面折了几朵最娇艳的花朵挂到发饰上,一面开口似乎是想要挽留我,“你的寿命哪怕不是无限,也比我们这些人要漫长多了,何必来去匆匆,仿佛时日无多的样子?”因为我确实时日无多,花匠先生与这里的门卫一样都不知道我们这么多年来派来的并非同一个人,也不知道我们生命会与那蜡烛一同燃尽。
而且,我可不是连轴转呢,虽然我确实不需要睡眠,但正午时分骄阳的光芒太过强烈,完全掩盖了自己眼中的烛光,连自己赖以辨识路线的星光都无从得见,因此自己必须在今夜走到第一颗星处。我沉默着脚步甚至没有因为他的呼唤而停顿哪怕片刻,一直向着那星星的方向,直到曙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才停了下来,好算我赶在了最后一刻达到了目的地。
在从前,沙漠可是很危险的,我听教师们讲过关于过去的故事,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与居心叵测的人,有时甚至虚界的居民都会造访,但在双角斧大人回归,七蟠大人不知所踪之后,大漠便安全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我伫立在风沙中一动不动,幻想着自己或许正站在一条沉睡的巨龙身上,或者不远处正埋着盲蛇的尸骸之类,感到自己颇为寂寞。
我叹了口气,一尺一寸的用目光犁过这大漠,果真发现了异样,有什么活物似乎在沙子下穿行。他将自己埋的足够深,来到能够被我观察到的位置,或许是想要和我打着招呼的。我幻想着他会是一个在地里蛰伏了数千年,今日才刚刚醒来,想要问路的介壳种,或者是个长期生活在地下的传说聚落,不知道司辰已经建起高墙,想要出来看看书中千万年前的光景。
我看到一只长满鳞片的手自我身后的脚下钻出,他应该是想要和我打招呼却找错了路,幸好我能够眼观六路,否则万一他吓到了我,那可就太尴尬了。他的手腕一个用力,一人高的黑影便出现在了我的身后,果真,他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而他的腿脚腕仍旧埋在沙地中,但他的头顶着兜帽拉长了,看上去活像一条蛇披着衣服将自己装作是个人类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拍我的肩膀,只是略加接触便猛地抽回,随后歪着头似乎是想要看我的反应,我转过身,他整个人都藏在我的灯影之中,但我还是认出了他,原来是那位工程师先生,他还在等着我们的大祭司到访的日子吗?我没有开口,他应该是知道了我的意思,他今天仍旧没能等到他想要递上委托的能工巧匠,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能够感受到他有些失望。
“不智凡人大人他最近有计划到访吗?”他即使看穿了我的意思,但仍旧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我的沉默使他终于放弃了追问,开始说起他自己的事,或许是想要套套近乎,或许只是想要找人聊天,“我可不是一直在这里转悠,我是追着彩虹才到这儿来的,可惜你们不能早早做出那仪器,否则我今天就能搞定了。”说着他卷起了袖子,露出的手鳞片颇为密集。
至少,比上次要密集许多,难道他这段时间去为自己种植了新的鳞片?我想他或许是想要更好的阻拦光照,如此哪怕是大祭司的辉光说不定也会承受的住,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将眼皮锻炼的足够厚实,否则那足以刺破皮肤的强光哪怕遮着眼睛也是无用的。但追逐彩虹这一点,毕竟我不是行家,无法妄下定论,但我实在得保留意见,尤其是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虹桥当在海域寻。”我在地上写下了这些字,动作轻柔到还未写完最后一个子母第一个字便消逝在风中了,但工程师仍旧看懂了我的意思,轻笑道,“沙海也是海。”我不知道他是在敷衍我,在开自嘲的玩笑,还是他只是在追寻一个彩虹的幻像,毕竟星辰神殿那些镜子的反光很容易制造一种被称为“海市蜃楼”的奇景,至今仍旧有许多访客认为那是真的。
凉爽的月露降下,沙地不再烫脚,又到了我出发的时辰,工程师先生也知道这一点,主动止住了话头让我请便。说实话,我现在越来越认定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虽然他绝对是个无比烦人的家伙,但我与他相处大多数时候是愉快的,若是我自己决定,一定会想要尽可能早的完成他的委托,无论是让他得偿所愿,还是让他彻底死心,虽然他估计没那么容易放弃。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我必须继续上路,但我看到远处升起了一颗多余的星星,他旋转飞舞,最终为星空增添了数十颗新的星辰,但转眼它们便全部夭亡了。大多数人无法看懂这火焰制成的伪星中所包含的信息,甚至他们中的很大一部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转瞬即逝的文字,但作为火焰与星星的子孙,我看只是片刻绚烂的它们清晰正如酸液刻蚀的话语。
“这也是迹象。”我迫不及待的开口,那是星辰神殿的同伴们发出的讯号,召唤所有在职的祭司全部在几天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点燃自己,当然,那也包括我。这是在迎接我们的大祭司时才可能用到的礼仪,我体内的火焰摇曳着我的兴奋之情,也在工程师那兜帽下唯一能够看清的东西,他那如同蛇一般的眼瞳中被反射,被他激动的神色扭曲变形。
“那还等什么!”他兴奋的拉着我的袖子,将我拽离了星轨,“我在这沙漠中钻出了无数的小道,你跟着我走一定比你原先的路径更快赶到。”我没有动作,甚至被他抓着的那只袖子内的手臂都僵直着。他疑惑的看着我,而我在等候下一朵昙花一现的文字,只庆幸我不需要眨眼,只要始终注视着天空便不会错过。事实也确实如此,我看到了新的通告。
这次的群星比原先的铺陈的更大,也停留的时间更长,退场也不仅仅是冷却黯淡,而是如同流星一般坠落,我知道那是将临仪式的召唤,这次不仅是我们的大祭司会久违的造访,甚至他也带来了我只在出生时见过一次,记忆已经完全模糊的母亲,到时候那漫天星斗都会下坠至触手可及,仿佛它们只是穹顶的装饰物一般回旋嬉戏,也如同仪式中的我们一样。
我开始后悔那么早便将消息透露给了工程师先生,我看着他在原地手舞足蹈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劝他回去等待下次,但我必须得这么做,这仪式对星辰神殿,以及我们这些无法自己生育孩子,只能靠着这仪式来增加同伴的蜡烛们来说如同命脉一般。包裹中的蜜蜡似乎变得更加沉重,我知道了忽然需要购买它们的原因,如今我可是背负着无数条生命的重量。
这些便是我的弟妹了,我无法辨别兄姊,但他们一定比我出生的更晚。我现在正是星辰神殿最后一次仪式中所诞生的孩子,如今我也被安置到了离火焰最近却能够飘的最远的圈层,在我也燃尽之前,预备替代我的零件必须被制造出来。这过程不能不说麻烦,否则也无需我们的母亲燧石亲自做那锤子,而我们的大祭司则会躺在铁砧上尽力承受着她的力量。
不过好消息是,我们只要诞生,一旦被点燃,就能够直接投入工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或许是因为我们的火焰,我们眼中的光,组成我们躯壳的烛芯都是我们的母亲自我们的大祭司身上击打后溅射出的火星,滴落在地的辉光,泄露而出的油脂,从而我们正如同在酸液中培育的金子天生便继承了父母的天性一般,我们是最优秀的炼金术士的儿女。
但是,一旦那孕育着金子的容器中混入了别的什么,或许是飘落的灰尘,或许是被遗漏的煤炭痕迹,那点杂质便足以完全毁掉它,因此我在每次打扫育婴室时都会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反复确认,而将临仪式也是一样,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我们在那段时间会避免任何人的造访。
所以,“很抱歉。”很抱歉,工程师先生,我听到自己怎么说,“这次不行。”只是这次而已,但他已经等候了如此之长的时间,我不知道他的寿命是多久,但若是与人类一样,我觉得他可能已经垂垂老矣,不过他看上去仍旧十分活跃,就像是即将彻底毁灭的炸药,让我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