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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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远在天边。
可有些时候,天边就在人间,就在云南。
李寻崖骑着他的高黄马,浪迹在一片沙漠中。
山西通向云南的路上,本不该有沙漠的,可偏偏就在李寻崖走的这条路上,注满黄沙。
李寻崖突然想起,华玉青讲过的一个笑话——
一条宽阔的路上站着一个傻小子,还有一个动人的美女,一个耄耋之人。
傻小子没有胳膊。他的人虽傻,但爱干净,倘若有虫子爬上他的脸,就会做几个鬼脸,逼那些虫子下去。
女人没有腿。她偶尔会笑起来,可她有肺病,一旦笑就会疼痛难忍,趴在地上打滚。
老人脑子不好,身上也脏乱,如果有人滚到他裤子旁,那发硬的布条里就会跳出几只蛆虫。
一阵风刮过去——
迷雾中似乎站着一个人,突然跳到老人腿旁。
于是这三个人,就永远都停不下来。
李寻崖乘风御马,突然大笑起来。
可他又笑不出来了。
沙漠的最远处,一排灰黑色的阴影笼罩在狂沙之下,而阴影底下,又是一个人影!
人影更黑!
又是一件更可笑的事情。
——如果刚刚好有一个人,可以变成傻小子、美女和老人。
——如果这个人刚好就出现在一片沙海里,最好还是星空之夜。
——如果李寻崖张开嘴笑的时候,刚好有人在天的南边,举起一个木折子。
——如果木折子里是霜狼豆!
——如果如果举着木折子的人,和这片沙漠同姓。
——如果他就是沙星湖!
李寻崖绝对在想这件事,也绝对害怕了。
天底下偏偏就有这种可能。
霜狼豆是三种毒药的混合,分别是砒霜、狼毒和巴豆。
武功再高的人,闻过之后,功力都会打折;即便是李寻崖。
人影闪动,黑衣人已挡在马前。
李寻崖一拉缰绳,高黄马便停住。
一声轻雷,随即形影黯淡。
李寻崖忍不住道:“沙星湖?”
黑衣人啐道:“什么都不知道,就他妈说我是沙星湖?”
李寻崖道:“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黑衣人笑道:“我怎么知道?”
李寻崖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黑衣人道:“我不知道。”
李寻崖冷笑道:“那你都知道什么?”
黑衣人掰开手指头,细数道:“我知道天底下有一种毒药,让人只能走八步路。”
李寻崖心下一惊,脸上仍然。
黑衣人又道:“还有一种毒药,似乎专门是冻住别人穴道的。”
李寻崖已经不惊讶了。
黑衣人又道:“还有...”
李寻崖抢道:“还有一种毒药,叫霜狼豆,对不对?”
黑衣人笑道:“没错,让人闻到气味,就会浑身发麻,瘫软过去。”
李寻崖眼一斜,低声道:“你为什么没事?”
黑衣人指着自己:“你问我嘛?”
李寻崖道:“不问你,问谁!”
黑衣人笑道:“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大的恶意,我只不过停住了你的马。这里风大雾大,又是黑天,看不清路是常有的。”
李寻崖冷冷道:“不是这个!”
黑衣人道:“那你说什么?”
李寻崖道:“我问你,为什么你放完霜狼豆,
自己也闻到了,却没半点儿事?”
黑衣人摇了摇头:“第一点,霜狼豆不是我放的;第二,我没闻到有什么霜狼豆;第三——”
李寻崖笑道:“你难不成有事?”
黑衣人笑容僵住:“我的确没事。”
李寻崖道:“那又是为什么?”
灰袍一抖,人已飞身下马,死死盯住黑衣人的眼睛。
那一双眼在瀚海之中明若孤星,人看完之后,都会不由自主地抖。
黑衣人笑道:“我都没闻到,怎么可能有事?”
李寻崖闭上了嘴。
他居然被人笑话了一番。
黑衣人突然厉声道:“你问完了?”
李寻崖不怒,反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黑衣人笑道:“我只等你问完,我再问。”
李寻崖道:“那好,最后一个问题。”
黑衣人点头。
李寻崖缓缓道:“你为什么拦我的马?又是偏偏是这里。”
他从背后摘下剑鞘,提在手里,只要黑衣人答不上来,他就会拔剑。
无论眼前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朋友还是敌人!
黑衣人见状,忙道:“我想让你停下来。”
李寻崖淡淡地道:“停下来做什么?”
黑衣人想了很久,因为他不想说出口这个理由。
但他终于还是开口了:“你已经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了。”
李寻崖笑了。
这比华玉青的笑话更有趣。
因为他再一次被人嘲笑,正如同一个天才被傻子骗过去。
黑衣人突然伸出一根指头,鬼魅般跳到高黄马的马背上。
李寻崖转头欲看,竟发现那人的背影已闪在五丈开外了。
沙漠里只剩一个人。
一个迷茫的中了霜狼豆的人。
一个想一头撞死在沙子里的人。
李寻崖慢慢挫起一撮黄沙,放在手掌心里,一口口气吹空。
徘徊在无尽的石子小路上。
这条路仿佛生下来就在这里,指引所有穿过沙漠的人。
李寻崖就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站起身,背着星光往前。
前方有远去的人,还有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立在这了,但既然在这里,就定然有它的意义。
李寻崖从来没注意过这样一个矮小的客栈,仿佛压抑着天边的乌云早就包裹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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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客栈”。
总共有两层,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本就镂花纹的金边原木,已然被白蚁啮成空心。
蜘蛛更像是客栈的主人。它们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盘踞于每个缝隙之间,占领一切能够达到的地方。
蛛网遍布,显然已很久没人来过。
可偏偏就是这里,李寻崖选择歇脚。
他从来没觉得孤独,哪怕是这一次,也有蜘蛛和他作伴。
李寻崖假装问道:“有人么?”
不过他没想到,客栈真的有人。
内堂中滚出一辆四轮木车,上面放置着一个没有腿的女人。
女人很标致,可是再标致的女人,现在都无法勾引起李寻崖的兴趣。
因为李寻崖能猜到,还会有傻小子和老头子。
如果自己没猜错,还会闯出来一个黑衣人。
女人并不点灯,而是在黑暗中开口:“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声音似有点耳熟。
李寻崖强笑道:“我不打尖,我...”
女人道:“哦,那你住店吧?”
李寻崖脸已发白:“我喝水,我喝水来的。”
女人失望道:“等着,给你倒水。”
李寻崖连应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沙子里,让黄沙灌满他的耳朵和眼睛。
只有听不到和看不到了,才真正安心。
半晌。
水来了,澄澈的水。
李寻崖一口饮尽,却突然全喷出来,一旁干呕着。
水很好,甚至比京城的水要好。
可杯子不是。
杯子上趴着一只大蜘蛛,三双眼睛紧盯着李寻崖的下巴。
就在李寻崖喝的时候,他的下唇也已经接触到毛绒绒的肢体。
李寻崖大声道:“有好的杯子没有?”
女人道:“这不都是好的?你只是来喝水,那么讲究做什么?”
李寻崖大吐一阵,只觉得天旋地转,冲出客栈,抱着沙海狂吐。
女人远远地问道:“你还好吧?”
李寻崖走入,冷笑道:“你要不要喝一口蜘蛛?”
女人冰冷地道:“好啊。”
说罢,竟捡起一只蜘蛛,舔了一口。
李寻崖指着她,怔在原地:“你不觉得恶心?”
女人微笑道:“除非是一个人来,否则我是不会觉得恶心的。”
李寻崖问道:“我能知道一下,那个更恶心的人是谁吗?”
女人道:“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李寻崖道:“当然。”
女人一字一字道:“华玉青。”
李寻崖大惊:“华玉青?”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一个女人看来,世上最恶心的人会是华玉青。
女人淡淡道:“你认识他?”
李寻崖连连摇头:“我不认识,我只是听说过,和他喝过几盅好酒——放了八十年的的女儿红,她到死也没嫁出去。”
女人就这样静默地望着他。
眼如止水。
而李寻崖的眼神,却如同星河一般。每一颗星上,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杀了我吧。”
他真的可以祈求别人一刀了结自己,因为他今天又一次糊涂了。
闷雷,击在人心头。
女人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你猜猜我的女儿红会放多少年?”
李寻崖惶恐道:“不知道。”
女人机械地笑道:“如果没有他,恐怕是二十年。”
李寻崖道:“他...如果有呢?”
女人平静地道:“八十年。”
李寻崖要疯了。
他不想来这里,他恨透了八步毒,恨透了云无迹,恨透了只在云南才卖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