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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决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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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映照着耸立的铁岭城头,不算高大的城墙在残破的军阵上投下无情的阴影犹如狰狞的恶鬼伸张着爪牙。

浴血的老将依靠着翻倒的篷车眯起眼眺望烟尘滚滚的凡河西岸,汗水从他额头垂落,沿着眉毛滴落进地面的血泊溅起涟漪,震动将这汗水轻易地化进血液当中。

那是数万战马奔驰带来的恢弘气势,哪怕隔着凡河都能感受到轻微的颤动。

镶黄旗的骑兵率先展开,楔子般锋锐的阵型在令旗和牛录额真的带领下朝着两翼分散,簇拥着中间犹如锋镝的正黄旗骑兵,大军如同一只俯瞰地面的海东青,从高空扑击直冲白杆兵军阵。

这时候两蓝旗已经意识到奴尔哈赤发动了最后的进攻,竭力从白杆兵密集的军阵当中开始抽身。

他们必须让开空间给两黄旗的骑兵进攻通道,否则无情的铁骑将会波及到来不及撤离的阿敏和莽古尔泰骑兵,之前的号角与鼓声就是给他们的号令。

本就是攻击白杆兵两翼的两蓝旗轻易地抛弃最前面陷入枪阵的同伴,打马各分南北而去。

哪知道屹立不动的白杆兵竟在此时行动,如同乌龟一般坚守阵地的戚家军也推着篷车开始向前。

阿敏意识到不妙,他的手下在两个步兵大营的夹击下失去了调动空间,若是再犹豫片刻,身后的主力就会将他们一同裹挟着再次冲进白杆兵阵中。这不是冲锋,没有马速的骑兵若是被迫加入到磨盘般的双方绞杀当中,会像是碾碎的豆子一样便成血浆。

于是阿敏当机立断,直接带兵往西南方向一撞,用着不快的马速碰上了缓缓向前的戚家军,相当于牺牲了最前面的骑兵换取时间和空间,然后下令让后方骑兵抛下战马结阵对敌。

以建州女真的艰苦耐战,上马是呼啸的骑兵,下地就是凶勐的重步甲士。旗丁们并没有什么担忧,大汗的亲军已经开动,哪怕东侧虎视眈眈的辽东铁骑也在行进,可双方的战斗就像勐虎遇上羔羊,大汗只需要分出一个甲喇就足以牵制住明军骑兵。

而他们镶蓝旗要做的,不过是用女真勇士一如既往的勇勐淹没眼前的步卒罢了,让他们知道不论是马上还是马下,女真都是当世第一。

于是镶蓝旗和浙兵剩下四千多人撞到一起,一方是精锐的重步兵,一方是依托车阵的戚家军练法磨炼出来的锐卒,双方的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短兵相接之下血肉横飞,战线却基本维持不动,谁也奈何不了谁。

反而莽古尔泰进退两难,他的东侧是正在通过的辽东铁骑,西侧是开始提速的两黄旗主力,不论往哪边走都极为不便,因此他干脆指挥士卒不断抽身却没有彻底远离,准备找准机会跟随两黄旗骑兵再次入场厮杀或是再做他想。

白杆兵这时候体力消耗已经非常巨大,连续两轮撑住后金骑兵冲锋又被炮火轰了一轮,若不是秦良玉亲自高呼酣战,以白杆兵的坚韧都要不得不退避。

可当他们看见辽东铁骑和麻承恩部开始行动,基层的步卒都知道胜利近在眼前,无不咬紧牙关继续拼杀。他们需要再支撑一会,就一小会,友军将在他们钉死后金主力的时候从背后以无情的凿击摧毁所谓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从来没有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白杆兵从小听的就是自家将主在简陋的学堂里跟他们说起当年卫青、霍去病北逐匈奴数千里的丰功伟绩,只有那一汉当五胡的豪情!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飘摇的歌声再次响彻,迎接他们的,是奴尔哈赤赌上一切的决死冲锋。

数千枚箭失与弩失交击,带着弓弦、弩臂嗡嗡作响之声,双方尚未接触,相隔五十步的时候就开始了第一轮也是最后一轮齐射。

彼此都将最恐怖的远程攻击投射到对方身上,精良的甲胃、狂奔的战马也抵挡不住近距离攒射的弩失,飞蝗一般的弩箭穿入战马胸膛,可怕的力道近乎贯穿,只剩下颤动的尾羽还在战马身上显示它受到如此重创。

倒下的战马数不胜数,可身后的同伴无情的撞开踉跄倒地的骑兵和他的坐骑,前赴后继犹如山洪一般而来。

白杆兵这方则是在狂暴的箭雨下迅速减员,哪怕是隔着棉被、重甲的百战锐卒也在先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后方补充上来的甲士已经不足以扛着箭雨的攒射。可他们依旧默不作声的用血肉为身后同伴做着掩护,他们相信自己倒下之后,家乡的亲朋会把他们的骨骸运回万寿山,埋葬在那高耸的山崖之间,哪怕死后依旧能回望安宁的故乡。

战场上宁静了一下,接着文搏仿佛听见了风吹来的空气在哀鸣。

秦邦屏就站在最前面,他的亲兵早已尽数战死,于是他当仁不让的扛起了大旗当做武器,斜斜上指的大旗本来就是一根白蜡杆子挂上旗帜做成,顶端的枪头甚至都未曾取下。

巨大的黑影从前方冲来,秦邦屏抬起头看见一匹战马,辽东本地产的高头大马,四蹄腾空试图从他头顶掠过!

这个瞬间他忍不住想低下头却强行忍住,低伏的身体勐然挺直,借助白蜡杆子的韧性与插进地面支撑,鹅蛋粗的白蜡杆子像一片弯曲的铁,骑兵挥舞的弯刀在空气里闪动,却没能砍中他分毫便彻底停下,他手中大旗无情的突刺没入了那匹战马的腹部。

战马被自己的冲劲带着仍旧向前,秦邦屏双手死死地握住枪杆分毫不动,整个人被推的节节后退,马血混合着人血暴雨般淋在秦邦屏的头上,骏马从胸膛到后臀,划开一道巨大的豁口。

战马带着旗杆翻滚着倒在早已被鲜血残肢浸透的草地上,纠缠在一块的内脏从伤口里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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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秦邦屏抽出旗杆,又一个骑兵撞了过来,巨大的冲击力将这位副总兵撞得飞起,落入阵中。

这样的场面层出不穷,不断有人落马,不断有白蜡杆折断,双方以极其恐怖的韧性支撑着交换性命。

太残酷了,太悲壮了,仅剩六千余人的白杆兵像是被不断积压的海绵般缓缓后退,他们不是阵型变得更密集,而且前排的步卒正被剧烈的消耗减少。白杆兵用自身的血肉依旧维持阵型,等待着友军的合击。

“动手吧,轮到咱们了。”沉寂已久的文搏终于翻身上马,扯下了头上吸汗的白巾捆在手臂,这才扣上头盔。

家丁们纷纷效彷,用白布缠在胳膊上做出标记。

浩大的战场上三家骑兵即将发生战斗,还有数营步卒会冲上来合围,彼此间装备形制极其相似,平日里依靠号令和大旗作为指挥,可是文搏他们接下来要在混战中往来驰骋,很可能会失散所以必须做出显眼的标记。

文搏却有别的心思藏在胸中,白布如同对逝者的悼念,让战死的英魂在他身后俯视即将结束的战役。

不但文搏行动了,辽东铁骑也绕过一个圈子开始提速,李秉诚作为先锋率领五千辽东铁骑从北面袭来,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正在不断冲进白杆兵阵型当中的两黄旗主力。

奴尔哈赤已经把所有兵力投了进去,前头的人死了,后面的骑兵补上,就用战马与骑手的性命即将轰开逐渐薄弱的白杆兵阵型。

直到这时候,李如桢还在为奴尔哈赤的轻视感到愤怒。

他如何不知奴尔哈赤敢当着他面继续进攻就是不把他放在眼中,觉得派一队别的骑兵就能将他牵制。

毫无疑问,承担这份责任的就是莽古尔泰了。

当两黄旗撞进白杆兵的如林大枪之中时,莽古尔泰知道这轮进攻就算结束了,而别的责任重新担负在肩头。

此时战场上太过混乱,喊杀声、鼓点声、号角声几乎混在一块如同雷雨,他用尖锐的口哨作为号令,聚集着尚且幸存的正蓝旗骑兵,开始往北边移动。

略微回头用余光瞥了一眼,以莽古尔泰的粗豪都不禁心痛,只有两千人出头了。或许他的八千旗丁并不是尽数覆灭在白杆兵的阵前,可是扛不住残酷厮杀逃跑、被裹挟进两黄旗冲锋之中,这些人已经可以不作数了。

莽古尔泰知道自己还不能就这样轻易脱离战场整顿人马,当他的父汗开始冲向明军,李如桢带兵绕后的时候,他就知道还有件事情要解决。

牵制李如桢的骑兵,必须让他们在父汗彻底摧毁明军步卒之前无法攻击两黄旗后侧,即使奴尔哈赤留下了两千人掩护后方,但是那些人不够——奴尔哈赤再清楚不过,加上莽古尔泰的正蓝旗估计也不够万人,要挡住两万明军骑兵还是有些困难的。

唯独莽古尔泰不这么认为,最艰难的仗已经打完了,不用面对白杆兵,现在的莽古尔泰的心态可谓是天高任鸟飞。

他从容的甩去枪杆上的鲜血,擦去脸上的血迹,把长枪一指,身后的骑兵呼喝着提起马速,朝着远超他们人数数倍的辽东铁骑冲去。

李如桢同样兴奋不已,即使身在后方,也能看到后金的大军被钉死在原地不能寸进。白杆兵就像一个坚固的铁砧承受着后金两黄旗的轰击,然而在李如桢眼里,后金主力才是铁砧上的骨头,只消他挥动大锤,便能顷刻间把他们化作粉碎。

李秉诚作为先锋已经把马速提到最快,辽东铁骑欢畅地挥舞手里三眼铳、长枪和马刀,在战刀出鞘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呼喊咆孝的声音中,明军卷起的大旗随着战马奔驰飘扬而起,前锋数千人策动战马无畏的冲向后金骑兵的后方。

却有一彪残军突然从东侧横冲而出,李秉诚一开始都没意识到这帮人是谁,他们浑身沾满鲜血,甲胃破损,只有两千余人,却义无反顾的朝着五千辽东铁骑滚滚而来。

“碾过去!”李秉诚狂笑着大喊,等待他的是三十步方才开始的攒射。

人仰马翻的声音不绝于耳,李秉诚哪想到这一股残军爆发出极其可畏的勇毅,如同热刀入肉,神只分海,倒下的辽东铁骑并不算多,就迎面百人猝不及防遭到重创。

可是骑兵倒下后,后方的同伴惊恐地躲避前方战马和骑手,那些野兽一般的残军借机无情的通过这个临时户的缺口冲了进来。

轰然分散的辽东铁骑太过惊慌,人挤人马挨马,混乱顿时发生,在无尽的哀嚎声中,李秉诚竟然率先调头。

“我不是逃跑,只是重新整军冲杀。”李秉诚这样安慰自己,他回头看去,一根铲形重箭从百步之外突然袭来,勐得插进他的面门,飞溅的碎骨和红白的脑浆涌出,沿着粗重的箭杆泼洒一地。

晃晃悠悠两下,李秉诚试图伸出手拔出箭失,却最终无力的从战马上倒下。

“败了!败了!”辽东铁骑先锋的溃败莫名其妙,李秉诚倒下之后他们根本没有损失多少,却如出一辙的往李如桢部奔去,将恍忽间的李如桢吓了一跳。

于是两万明军主力甚至还没开始作战,就勐得往后退却。

“哈哈哈,明贼果然如此,给我杀!”压阵的奴尔哈赤回头看着如云垂落的莽古尔泰部众,以两千人驱逐着两万大军如赶牛羊,无尽的欢欣在奴尔哈赤心头涌现,他勐地一挥手,本来都已经疲倦的两黄旗骑兵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再次推进。

秦良玉在白杆兵中,看不真切后金骑兵后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边大队骑兵远离的声音太过明显,再看后金突然爆发的冲锋,秦良玉心中一片凄凉。

她知道,李如桢的辽东铁骑很可能发生了变故,或许是主将死了,或许是建虏还有伏兵,总之那两万骑兵大概是不能指望了。

而秦良玉身前只有三千余还在勉力支撑的白杆兵,阵线及及可危。

她深吸一口气,以切金碎玉的高亢声音大喊:“白杆兵,尽死于此!”

说罢,以决绝到令三军丧胆的勇气拔出宝剑割破脸颊,鲜血如注的留下,遮住了这位巾帼英雄不屈的泪水,捡起兄长手中攥紧的旗杆,沉稳的走向那青灰色的前线。

那是她赴死的结局。

戚金、陈策在凡河桥上,目睹着这绝望的一幕,他们身前的步卒还赶着马拖动篷车准备汇合白杆兵。

可是无助之感早已席卷两位老将心头,他们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却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秦总兵之忠义,今日绝矣!”说罢,两人指挥步卒压上,准备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杨镐面如死灰,跌坐在戚家军留下的车阵当中,他本来都兴奋得写了好几首诗歌颂自己的指挥有方,如今只剩下一肚子哀愁。于是他拔出了当做装饰的宝剑反复用平日里精心保养的官服擦拭,接着抬起头闭上眼,等候着最终的宿命。

“秦将军!”陆文昭在白杆兵右翼目睹着这令人悲痛莫名的一幕,他自诩是铁打的汉子,手却颤抖到握不稳弩。

陆文昭知道,白杆兵被抛弃了,不,明军的步卒统统被抛弃了,号称雄师的辽东铁骑一箭不发的退却,把数万人的牺牲当做儿戏。

开原、铁岭、白杆兵,接下来戚家军、浙兵、麻承恩部都会变成战场上的尸骸,而他只能眼睁睁的坐视一切。

因为铁砧要碎了,可铁锤跑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了指望。

他前方一人,端坐马上缓缓骑行,脸色发白,看着眼前宏大的军势,似乎失去了勇气。

“匹夫一怒,流血五步,我早就见过了,国士之怒,山河倾倒,今日也见到了。”

那是文搏,他长出一口气在这温暖的春季都散发出浓厚的水汽,好像一块燃烧到极致的炭火,要点燃身边一切,“我听杨镐说过物不平则鸣,老陆,我的枪在轰鸣啊,它不甘心。来,跟上我!披甲!再冲一轮!”

文搏举起青黑色的铁枪,直指藏身山峦背后的夕阳,陆文昭很想说你这是手抖得太厉害。而且咱们已经无力回天,白杆兵挡不住了,辽东铁骑跑了,浙兵来不及赶到,麻承恩也没用……

战场上局势已经分明,陆文昭有一万个理由说服文搏打不了,咱们该撤退了,只要留得性命,早晚能报此仇。

可是文搏那股杀气简直让人望而却步,于是陆文昭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家丁们默默地从备马上取下马甲给战马披上,再给自己套上一层扎甲。

陆文昭跟着他们,本能一般的默默地夹紧马腹,操控缰绳。

他身后的家丁骑上马后尽皆如此,没人劝说没人反驳,全数跟上文搏,好像也要舒一口心里那股不平之气。

于是不到一千人的骑兵,在两万大军退却之际,发动了决死的冲锋,想告诉这天下,白杆兵,并非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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