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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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维亚站在桌边翻阅着他的笔记,她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而撑在桌角上,流瀑般的银色长发轻柔地垂落在腰间,发梢无声地掠过桌沿。
“你和那群炼金术士的想法有些相似。”她说话时声音总是放得很轻,和从前的自己隐约地相似,说完评价后,又径自将他借阅的书籍翻开,粗略地读过后,说,“原来如此。”
她放下书本,拉开椅子坐到了桌对面,腰背挺直,双肩平行,姿态很是端庄。
唐诘回过神,还不甚明白她在谈论什么。
“城邦纪流传下来的史料很少,但这位学者一人的著作就能占三分之二。”奥利维亚耐心十足地解答道,“他是炼金术祖师菲尼克斯。”
“这个名字”
他皱起了眉。
炼金术的祖师和现在的太阳神用同一个名字
轻微的荒谬和错乱感随即袭来。
“对光明的信仰自古就有,但是,对于光明神的信仰,却是在信仰纪结束的时候才出现。”奥利维亚平淡地说,“在此之前,人类通常认为自然女神是唯一神,哪怕在这之后,也有人说光明神实际上是伪神。”
“你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差异”他将奥利维亚盯紧。
她卷起一缕发梢,圈在食指上打转“因为人类认为,光明神是由他们推举出的巫师阿纳托利转化而来的。”
人类认为。
唐诘指节屈起,发出咯咯的轻响,不自觉地喃喃低语。
“这位巫师阿纳托利原本就是光明神,对吗”
倘若如此,凯瑟琳说“神就是强大的人”也就解释得通了。
“不知道。”奥利维亚摇了摇头。
他稍微一愣。
“以讹传讹的流言太多了。”
她目光平静,十指交叉叠起,托着下颚,沉思般注视着他,却像是在凝望另一个人。
“我当年没有外派使者离开岛屿,事情发生后,哪怕去收集线索,拼凑当时发生的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扳动手指细数“人类总共献祭了三百人,组合成飞升天空的大型仪式,所有步骤都呈现出镜像交替般实难辨的特性,复杂又繁琐。”
“如果我在现场直接观察,也许能得到些线索,但是,因为时间存在延迟,虽然信息保存了下来”她摇了摇头,“仪式太过灵活多变,能否成功,全依赖主祭者的理解和操作。”
“他们成功了”
唐诘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
“因为,太阳神确实显形了。”
奥利维亚说完后,沉默片刻,才继续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说着。
“但是我们无法分辨,究竟是原本就存在的太阳神接收到了献祭的灵魂,还是献祭后的灵魂形成了太阳神的意志。”
“你笔记里提到的共同特性”她沉思片刻说,“自然系的魔法总是大开大合,精神系的魔法更加精巧细致。”
“施法需要媒介这种说法,从城邦纪就存在,但真正流行,却是在500年前,大量城邦纪文物出土后。”奥利维亚一边回忆,一边为他解答,“并且,这类学说的兴盛,和炼金术的复兴密不可分。”
唐诘不太理解这和炼金术的关系。
“声音和光线在空气中传播,但是在菲尼克斯之前,却没人意识到空气是一种介质。”奥利维亚耐心地说,“我们的身体承载着魔力,那能够说,我们的身体是魔力使用的介质吗”
不会,因为魔力与生俱来,是天赋的本能。
唐诘一听见她的类比,便立刻明白了。在更古老的时候,没有魔兽和人类的区别,所有人都具备施法的能力。
因此,魔力被视为身体机能必要的组成部分。从未有人去思考,魔力的使用是否需要达成某种所有人都有的必要条件。
“升空仪式同样也是出于这个原理,阿纳托利认为,当太阳出现的时候,只能凭借本能行动的魔兽被赋予了知性,两者存在必然的关联。”
奥利维亚转述着她听来的话语,烛火在她的侧脸上映出明灭不定的光影。
“所以想要太阳神像生命神一样显出能够理解的形体,就必须通过人类的精神搭建沟通的桥梁,而桥梁的组成必须纯粹,想要达成纯粹,就必须抛弃生命女神赋予的身体。”
“非常、疯狂。”唐诘沉默许久,仿佛心底沉淀着一口经久不散的郁气,缓缓吐出,“抛弃身体,他们就笃定自己不会死吗”
奥利维亚无声地凝视着他。
“大概是赌吧。”
唐诘没说话,只抿了抿嘴唇,安静地回望。
“光明神出现前,自然女神给人类带来了绵延1200年没有间断的天灾。”奥利维亚侧过头,望着窗外那轮高悬天幕上的明月,语气平淡地说,“有时我很庆幸你诞生在这个时代,而不是更早。”
她推开椅子,径自起身“大势已经很难发生变化了虽然外界无法对龙岛产生影响,但稳定总是好过混乱。”
唐诘的喉咙在她的话语下愈发干涩。
从蒙昧纪到城邦纪,没有人类和魔兽之分;从灾厄纪到光明纪,则是没有人类和巫师之分。
在光明神出现,并压制自然女神之前,没有普通人能够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活下去,只要是人类,那就必然是巫师。
而在光明纪之后,炼金术复兴,在自然女神遭到压制的情况下,才出现了无法使用魔力、需要后天觉醒的人类。
在听闻奥利维亚讲述这段历史之前,唐诘还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全部的变化,都是自上而下。
哪怕光明神确实是由人类转化而成,也只有成为神明后才能消减天灾的影响。更何况没人能够证实,光明神是否真的曾经是人类。
他再次想起了乔治,以及乔治的请求,推开桌椅,将日记本和钢笔收进口袋,追着奥利维亚进入地下室。
“龙岛”
唐诘体力不支地扶着墙,抬头看着奥利维亚已经站在了房间的中心,半只手臂化作龙爪,合拢又放开,像是在适应半龙化的手感。
“噤声。”
近乎漆黑的暗紫色缠绕在她的指爪间闪烁不定,像是曾经在空间缝隙里见过的,穿梭不同地点的节点。
奥利维亚的虹膜逐渐加深,那透亮清澈的钴蓝变化成深邃莫测的暗紫,脸颊上裂开缝隙,银鳞爬满皮肤,流光从中溢出。
强烈到令人畏惧的非人感扑面而来。
唐诘停下脚步,强忍着逃跑的念头,膝盖和手肘在那纯粹到不含任何恶意的攻击性魔力的沁透下颤栗起来。
不论经历多少次,他都完全无法适应对方现在的形态。
那是天敌般极具污染感的魔力,哪怕只是同处在一个房间里,他都无法控制身体本能地对其产生强烈的排斥和厌恶。
“教学时间结束。”她活动着自己的颈关节,抬起右臂锋利得雪白的勾爪,空间在魔力的影响下不停地震颤,“你如果能够打败我,提出任何要求都没问题。”
“但是,”她平静淡漠地说,“在那之前,你没有提出要求的资格。”
唐诘俯下身,指节弯曲,扣在墙壁的缝隙上,沉气凝神,静默地呼吸着。
无论他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用魔力强化身体的反应力、记忆力或是免疫力,他的身体仍然是普通的水准。
肌肉、骨骼和筋腱脆弱易伤、肺活量以及五感也没有任何变化,心脏最多只能承受每秒100下的频次,超过就有晕厥休克的风险。
他不明白奥利维亚的魔力为什么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但是,那暗紫色的魔力,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
宽大的黑斗篷里,数只纸燕同时飞出,浓郁的钴蓝色魔力覆盖其上,几乎要凝聚成可触的形体。
“太浪费了。”奥利维亚扫视过四周包围住整个房间的使魔,轻微地叹气,“数量不错,但是运用方式过于单调。”
“你教学的手段也很单调。”唐诘随口接下她的话。
“因为身体比头脑更灵敏。”
金属的矛柄格挡住勾爪的指甲,暗紫色的魔力顺着接触点滚落到握住长矛的双手上,却又在触碰到黑布手套的瞬间分解成无数细小的长蛇,导向四周后,逐渐消泯于无形。
“你太依赖工具了。”
勾爪错开矛柄,欲要直探心脏,唐诘握住长矛翻转倾斜,脚步向侧面退去,意图鞭击对方的左肩。
可这三个“工具”全是她父亲特意给他改造的“外置器官”。
唐诘原本想要回答,但是奥利维亚却再次转变攻势,伸手直接握住了矛尖,使其不得寸进。
“你不适合这样大开大合的武器。”奥利维亚紧紧盯着他,呼吸轻微地起伏着,隐约能感到呼吸掠过耳廓,“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另一点”
“为什么不用长矛的刀刃和血槽,只像进行鞭打”
银龙握住长矛,力量几乎要将其碾碎,痛感经过魔力的连接传遍他全身的神经,脑袋嗡嗡作响。
唐诘没有回答对方,他佝偻下身子,魔力源源不断地灌入长矛之中。
原地好似断帧,他凭空消失了,房间角落里的纸燕应声而碎。
唐诘出现在纸燕破裂的地方,将长矛当成拐杖,支撑着孱弱的身体,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汗湿的刘海遮住本就模糊的视线。
“空间穿梭”
奥利维亚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呼吸呼吸
他闭了闭眼,静待心跳恢复平和,将前额的碎发捋至耳后,扯着兜帽,将上半张脸藏在宽大的阴影里。
“是置换。”唐诘回答。
他不敢用长矛刺穿奥利维亚的身体。
钢笔是自己神经系统的具象化,连接上银龙那充溢着令他恐惧的魔力的身体,究竟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
唐诘宁愿限制自己的进攻手段,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可能更加糟糕的未知后果。
在他弄明白奥利维亚的成分之前,他不会试图去让她的身上出现自己造成的伤口。
“对万事万物都具备致死性的剧毒”。
他没法忘记这个形容。
无论对方是否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他无法忘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能够轻松将他捏死的庞然大物。
那并不是人类,甚至不具备情感,哪怕用机器人形容也不贴切。
人不能因为恐怖的生物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性格就放松警惕。
那只是一个怪物,哪怕这只怪物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暂时把他认作同类,那也只是怪物。
在有足够抵抗它的能力前,不要打破这种彼此共同营造的幻觉,不正是明智之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