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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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诘很难理解阿纳托利对凯瑟琳的态度。
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这种不公正比自己所遭受的要严重更多,但是阿纳托利却似乎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圣诞节点燃火柴的小女孩。
他们对凯瑟琳的印象已经割裂到了无法融合的地步,唐诘能够明白,这很显然是因为,凯瑟琳严格控制着他的生命和自由,而阿纳托利却从不担心自己会遭遇生命危机。
可凯瑟琳真的是打算把他敲骨吸髓地杀死吗
好吧,也许一件工业流水线产出的衣服对一位女巫算不得什么,但是狱卒带着囚犯去宴饮,无疑显得荒诞又滑稽。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也许他该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但是,坦白真的就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吗
唐诘怀疑自己会再次被欺骗、被隐瞒、被诱导。
因为至今为止,凯瑟琳仍然没在他面前,提过一次有关魔文的事儿。
阿纳托利和凯瑟琳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说了谎,或是他们合伙骗了他,又或者,他们同样被别人误导了,说了自以为是真话的假话。
他应该相信谁
他谁也不该信。
“逃离高塔”就是自己现阶段唯一的目的。
但仅仅凭借自己一人,恐怕是无法做到的。
他需要阿纳托利,正如他需要凯瑟琳。
唐诘恢复了冷静,并不回答她关于“逃跑”的话题,试图让氛围恢复平和“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您大可去尝试您自己的喜好,比如您曾说过的奶油蛤蜊汤。”
他的记忆力足以令他回想起他们相处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无论是随性而为的闲谈还是耐心十足的教导,以及,死去的人的每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一切便犹如照片般近在眼前。
这显然不太正常,但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影响,他也知道这出众记忆力的起因,实际上是自己每天写在日记本上的日记,用一种原理不明的方式,嵌入了自己的大脑。
他试过将写下日记的纸页撕下,清晰如明镜的记忆便如流水般快速逝去,哪怕他抓紧时间重新再复写一张,当日的记忆也没办法再重现在自己的海马体里。
如果有人成功烧毁掉日记本,自己恐怕会立刻失忆,或是变成痴呆。
这让他有些不安,但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算了吧,”她说,“现在的菲尼斯更钟情于炭烧肉,羔羊、牦牛和野兔,撒上过犹不及的香辛料和白兰地。我该庆幸没有鹿肉吗这些东西放到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摆上餐桌的。”
凯瑟琳对他的记忆没有表现出意外,她毕竟是个很博学的人,知识比海洋还要宽广,要么是花了漫长的时间进行学习,要么就是她是个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天才。
她对街上流行的食物表现出些许不适应,这也许和她曾经的生活年代有关。可惜的是,唐诘对于不同时代的餐饮文化没有任何了解,也就不可能推测出对方的年龄和出生地。
“舞蹈也是”凯瑟琳挑剔地审视着露天舞台上的舞娘,声音逐渐低沉下去,隐而不言。
“鹿很特殊”唐诘转移话题。
“当然,鹿是母神钟爱的造物。”她随意地说,“她能够通过鹿的眼睛注视大地发生的一切。”
唐诘想起了塔里无处不在的乌鸦。
“巫师的使魔只是对母神权柄的拙劣模仿。”凯瑟琳嗤笑,“每一头鹿都有自己的人格,又能在保持自我意志的同时,承载母神的神降。使魔可不行,那只是量产的空壳,以投影的方式联通五感,原理简单得粗糙。”
他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看上去,”唐诘迟疑了片刻,“对神明没什么敬意。”
如果是在他原本生活的世界,他还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既然真的存在神明,且神明还行走在大地上彰显伟力,凯瑟琳照样毫无尊敬的态度,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因为有人和我说过,”她的眼眸再次凝聚成深邃的墨绿色,轻盈地扫过他的脸颊,如有实感地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神就是强大的人,每名巫师都有成为神的机会,你不可能理解那种感受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那脆弱的壁垒,却恍若天堑。”她向虚空伸出手,“我明明已经感知到了,我已经非常靠近了,但是,但是”
她的红发因为情绪失控而飘扬在空中,四周突然起了风。
人群彼此推搡着,狂欢、尖叫,一切的兴奋逐渐演变成了惊恐。
“发生了什么”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不知道”“别推我”“让开”“哦,我的熏鱼”“谁看见了”“该死”“有小偷”。
混乱席卷了整条街道,卫兵从远处逐渐靠近。
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角落,嗓音似是近在咫尺。
“魔女”一个贵族打扮的女性尖叫着,跌倒在身后的水果摊上,裙摆沾上了迸溅开的果汁和酱料,“有魔女失控了”
来不及了。
凯瑟琳正深陷恍惚之中,魔力在她的指尖像是爆炸前的光点闪烁不定。
正常情况下,唐诘应该冷静地思考,要不要把她就留在街道上,让她被卫兵抓住,然后自己独自一人逃走。
但事实上,他连想也没想这个选项,当机立断,开始回忆凯瑟琳写在自己掌心上的文字,压榨体内仅剩的魔力,分毫不差地复刻在她的手心里,一切宛如重演。
在最后一笔落下,他意识到了,那是一个“去”字。
可他们要去哪里他根本没有指定方向和位置,这个魔文将带他们去哪儿
来不及了。
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魔力疯狂抽取后,天旋地转,他们降落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海边,脚下是细密的白沙,凯瑟琳身边的狂风逐渐停歇,她的脸色逐渐黯淡,鲜亮柔顺的红发褪去颜色变得像是枯草般干燥,瞳孔混浊,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皱纹。
唐诘不能说没有受到震撼,但是内心深处,又隐约有种果真如此的预感。
“我很抱歉,孩子”她的嗓音变得嘶哑,仿佛老妪,慢慢躬身,枯枝似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然后,用指甲划破了他手腕上的动脉,不住地吮吸起他的血液。
“为什么”
唐诘随着失血逐渐虚弱,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能感到自己体内魔力恢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对方吞噬的速度,心跳声越来越快,双腿甚至没法正常站立。
自己就不该救她。
但是救她也是救我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你真的以为,自己脱离她后就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吗
说不清的悔恨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他再次想起阿纳托利的名字,希望借此锚定自己的理智,但哪怕如此,魔力近乎枯竭后,令人疯狂的饥饿如烈火灼烧着身体。
他难道也要失控了还是说,要死了
凯瑟琳却在这时轻轻按住了他的伤口,某种凝胶状的东西覆盖其上,制止了血液的继续流失。
“我很抱歉。”凯瑟琳的声线再次恢复了低柔哀婉,可能比原本的年纪听上去大了些,宛如三四十岁的贵族夫人。
唐诘感到她将自己平放在了沙滩上,可他的四肢仍然在失血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中痉挛,抽痛的神经使他甚至没法睁开眼睛,干渴的喉咙也叫他没法说话。
半梦半醒中,一道清凉的泉水被送入他的口中,他朦胧地睁开双眼,看见了一个戴着草编花环的鹿角少年,用温柔的翠色眼睛垂眸凝望着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犹如从梦中惊醒般,方才的景象消失不见,自己仍然躺在沙滩上。
夜幕晦暗,满月正攀向群山之巅,辉光若隐若现地交错在他的身上。
可那不是错觉,那不可能只是错觉。
唐诘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确信曾有人喂了自己奇特的泉水。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力气,甚至比枯竭之前的状态还要好。心脏跳动有力且规律,充沛得过分的魔力在血管中轻灵地流窜。
是谁救了他
唐诘埋首回忆梦中看见的那张脸,但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对方的五官特征像是笼罩在了一层迷雾之中,除了那双翡翠般美丽的双眼以及明显非人的鹿角,越是探究,越是模糊。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头上真的长着角,而这对角的特征过于明显,唐诘恐怕就要以为自己遇见乐于助人的小美人鱼了。
虽然现在的状况也差不离。
毕竟他还穿着裙子,瞧上去很符合遇难的美少女的标准,所以遇见雄性魔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唐诘不太想用这种没什么逻辑的荒诞角度理解这件事,他更愿意把这当做对方在他身上看见了某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进行的前期投资。
他没法相信单纯的善意,哪怕对方可能真实目的确实很单纯,他也认为有备无患好过心无芥蒂地接受。
话说回来,自己应该是和凯瑟琳一起抵达了这片海域,她人呢
自己真的重新获得了自由,还是说,对方正在暗地里监视着他
唐诘想起对方变成老妪的模样,想起她吸食自己血液的疯狂,站起身,向四周张望了下,漫无边际的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自己真的自由了
他缓缓踱步走向海边,浅水逐渐淹没了脚踝,似是绕着小腿轻轻流窜而过。
轻快的风住进与心声达成共振,他浑身的关节都如此放松,以至于脚步轻盈如鼓点。
可随着他步入水中,他逐渐想起了阿纳托利。
水牢里平静的浅水滩和海边的浅水滩,从温度和触觉上,给他相似的体验。
他隐约能感到,水中的魔力像是受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吸引而逐渐缠着他的身体,顺着皮肤上细小的毛孔钻进去,在动脉里生生不息地跳动。
这种富有生命力的活泼,与阿纳托利口中的“魔力过多导致的失控征兆”逐渐吻合。
自己离开了,阿纳托利该怎么办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龙岛的救援自己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唐诘一边思索着重新找到塔的方法,一边捧起清水,映照出自己在月光下宁静祥和的五官。
要想办法找到阿纳托利的故乡,然后去报信。
他刚决定了接下来的行动,却见潮汐褪去,浪花的深处,一个窈窕的人影向自己走来。
“你已经恢复了吗”凯瑟琳再次恢复了那副介乎于少女与成年之间的体态,眉眼温柔清丽,嗓音甜美婉转,“看来你真的很有天赋。”
她凑近了,伸出手似是贴向他的脸,却被唐诘下意识地避开。
不、自己不能这样反应。
唐诘看见对方皱起眉,立刻抓住对方的手腕,状似关怀地问“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凯瑟琳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当即有些反胃,却又不敢动弹。
“当然,”她用另一只手抚在他的手背上,“我收获甚丰。”
唐诘只觉嗓子艰涩极了,明明已经恢复了健康,却逐渐口鼻皆淹没在了深海里,不得喘息。
自、由。
这个极具诱惑的词被他嚼碎了吞下。
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