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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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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刻,天微微亮,晋王府中。

张明礼在寝殿外来回踱步,等到门嘎吱一声响,出来个手提药箱的鹤发老者,连忙围上去作揖询问“辛苦高老,敢问晋王殿下可有何大碍”

高太医回了一礼,扯着苍老的喉咙慢声道“并无大碍,殿下只是过往征战受过些内伤,伤势痊愈后还有些淤血堵在体内未出,昨日气急攻心,便将淤血给逼了出来,倒算是件好事,药方我已留下,照着调理两天即可。”

张明礼松了口气,道过谢后又是一揖“还望高老回去切勿将此事与陛下声张,以免陛下担忧。”

高太医点点头“小老儿知道,张太傅放心。”

送走了太医官,张明礼气势汹汹冲入寝殿中,看着榻上之上那张半死不活的嘴脸,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骂道“吐完血了舒服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知道的清楚你是被女人给踹了,不知道以为你要国破家亡了,至于么伯言我只问你一声至于么,天底下的女人那么多,你怎么就偏生和她死磕到底了呢我承认她武芙蓉是有点女中诸葛的意思,也能让人高看她一眼,可归根究底她又有什么好值得抬举的就那个出身,和你隔的东西太多,能有个妾室的身份就不错了,你还非要冒着跟你老子反目的风险给她正妃之位,这下可好,人家压根瞧不上眼幸亏军营里的消息被雷冲提前封锁,不然整个玄甲营都跟着与你一块丢人,若让天下百姓知道,别管你晋王殿下过去打过多少胜仗,以后就是整个大周的笑话”

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喝骂,裴钰却连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死气沉沉的一张脸,眼中精气神分毫不在,双颊凹陷,宛若病虎。

只有手里攥着那块粗糙的八仙佩,指腹时不时摩挲一下,证明人还没死透。

张明礼看出问题所在,上前夺过八仙佩,转身就给扔去了门外。

裴钰这回是真活过来了,瞪大眼睛张口一声暴喝“你干什么”一掀被子下床就要去捡。

张明礼俯身拖住他的腰不让他去,破口骂道“当真是贱得没边儿了你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你在这要死要活的,她武芙蓉在干什么,她能对你有丁点心疼吗”

裴钰愣住了。

他又想到了那道绝情的背影。

何其干脆,何其果决,转身时不带丝毫犹豫,一次头也没回过。

“她当真是和我断了”

他的双目被恨意染得猩红,哽咽着说出这句,语气中满是不甘与怨愤,吐字却清晰无比,字字如刀划在心口,逼着自己去接受这个不愿接受的现实。

“断就断了有什么大不了”张明礼恼怒异常,既心疼学生又恨铁不成钢,“只要大权在握,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伯言,你睁眼好好看看当下时局,太子在干什么汉王在干什么,你又在干什么,当初在草原策马张弓的风采去哪儿了你的羽翼呢利爪呢你仔细想想,归根结底磋磨你的究竟是那点儿女情长,还是这盛京牢笼”

最后四字醍醐灌顶,震耳发聩,直击得裴钰头脑一片空白,久久未能回神。

他一瞬间似乎想通了许多许多,过去难以理解乃至嗤之以鼻的,在此时都得到了答案。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之多,他抬手去将腰前张明礼的手指掰开,力度之大,全然没有了病气。

张明礼气急败坏“事到如今,你还是想去找她吗”

“不。”裴钰回答。

这个曾经极恣肆极张扬,从不知收敛为何物的青年,再抬眸,眼中竟摆脱了那份与生俱来的锐气,眼波前所未有的平静,乍一看如同换了个人。

可若细瞧,便能看见平静下的波涛汹涌,克制之下的野心勃勃。

他迈出一步,声音平和几近冰冷“我要进宫,面圣。”

高热之后,武芙蓉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好了不少。

绿意嫌膳厅的饭菜不够精细,这几日一直是亲自出门买菜做饭,主仆俩饭量都不大,一碗汤羹两碟小菜,足够她们吃饱吃好。

临近三月,天气暖和舒适,傍晚时金辉落地,小院中静谧美好。

武芙蓉看着窗外的霞光,有些心生向往,可惜刚刚病好吹不得风,不然在院子里吃饭肯定比在屋中舒服。

“女郎快先吃饭吧,银耳羹凉了再吃对胃不好。”绿意柔声提醒。

武芙蓉回过脸,勺子搅了搅碗中汤羹,抬眼时瞧见绿意的碗,不由笑道“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没吃多少。”

绿意赧然一笑,连忙喝了一口,不过胃口显然不佳,表情也呆呆的,时不时出神。

武芙蓉放下勺子,仔细地看着绿意道“从早上你买菜回来我便感觉你心情不对,怎么了,可是这府中有谁跟你发难吗”

绿意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大家都很和善,女郎莫要多想。”

武芙蓉轻轻叹气“可你这幅样子,我能不多想吗。”

绿意抬起脸,庄重犹如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心一横道“那我和女郎说了,女郎不要难过。”

武芙蓉“你尽管开口。”

绿意皱起眉头“先前晋王殿下退婚御史府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可今早上我在集市买菜,听说了桩小道消息,说是那位御史千金不愿退婚,在家中大肆闹了一场,足有小半月之久,逼得她爹只好到了陛下跟前,请求陛下亲自赐婚,陛下得知了来龙去脉,问了晋王殿下的意思,然后殿下他就同意了。”

武芙蓉笑笑“我当是什么,瞧把你愁的,多大点事啊,至于憋了一天不与我说。”

绿意狐疑“这您心里难道就一点不别扭吗”

明明三日前还郑重其事宣称要娶自己的人,转眼就答应了与别人的婚约。

武芙蓉喝了口羹汤,咽下慢声道“有何别扭的,狠话是我说的,头也是我先转的,他不娶别人,难道还要为我守活寡吗。”

绿意替她别扭,面露难色“道理奴婢倒也懂,可这也太快了点吧。”

武芙蓉笑了声,转脸悠悠看向窗外风景道“事已至此,三日和三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了这步田地,我和他都没什么回头路可走,往前看才是正道,他这样正好,也能让我提前释怀许多。”

绿意叹气“哎呀女郎啊女郎,奴婢真不知道是说您洒脱,还是说您”

“没心没肺”武芙蓉顺势接话。

绿意头发一竖“我我可没有,这是您自己说的。”

武芙蓉忍俊不禁,点头吃自己的。

绿意见她心情不受影响,傻笑两声自己的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碗里的饭都比先前香甜。

时光一晃来到三月初,盛京城风暖水香。

武芙蓉病好之后便积极参与府中大小决策,还将后几年璇玑府或许面临的难题一一推理而出,与众人共同商议解决办法,专心起来常常连饭都顾不得吃。

陈知危见她如此拼命,莫名起了忧心,夜间散会后以玩笑的口吻说道“阿武如此忙碌,竟如提前善后一般,不知道以为你要卸任出走。”

武芙蓉笑道“倘若我真要卸任出走呢。”

陈知危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武芙蓉拉了拉披衣的领口,仰头看着漫天繁星点点,口吻平淡松弛,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十四岁入幕府,十五岁随军出征,几年来生死攸关的时候有过,泼天富贵也享过,经历看似精彩充实,可细想下来,竟无一日是真正在为自己而活。”

“三哥,我与你们是不同的,你们能进朝堂,能配享太庙,而我,即便为政事操劳一生,史书上也不见得会有我的名字,我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什么也困不住我。”

陈知危一时无言以对,神情复杂至极,缓了片刻道;“阿武,可是因为二郎他”

武芙蓉低头一笑“三哥,别提他,都过去了。”

陈知危只好缄默,转头看了看周围,对她低声道“方才那话你知我知,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阿武冰雪聪明,自然懂我是何意思。这几日你操劳太甚,想必身心疲惫,往后几日便不必再来前面,后日上巳,我让你三嫂带你出去走走,起码祓禊去去晦气,消除不祥。”

武芙蓉鼻子酸了酸,发自内心地说“多谢三哥。”

陈知危“唉,谈什么谢字呢,这些年我早拿你当我亲妹子看待了,我和你三嫂也不是没起过和你成一家人的心思,她家中兄弟众多,品性也都摸得清,后来若非你与二郎唉,也罢,不提他了。”

武芙蓉点头,又与其多说了两句,想起天色不早,便告别回了后面歇息。

陈知危瞧着武芙蓉的背影逐渐隐入夜色,心中暗自悔恨,心想早知今日,那时便不该教唆着她回幕府。

彼时他只觉得阿武留在晋王身侧不是个长久之法,却忘了离开晋王更不见得是条妙计。毕竟他二人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阿武身份还特殊,枕边人和左膀右臂占了个全,晋王的死穴没人比她更清楚。她若只是离开晋王留在幕府,那也算还好,晋王狠是狠,气量却也没到刻意为难一个弱女子的份上,可她若是离了晋王的同时也动了离开幕府的心思,那才是真的到了死期。

帝王之家,同父同母的兄弟尚且自相残杀,何况男女间的那点情分。

不过挥刀时稍作犹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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