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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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日古德倏地抬眸紧紧盯住交河,他寒声说:「你是郑国人,大漠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或者……」他看向交河***在火光中的胸口,「你承认你的身份了。」
「我是郑国人。」交河严声回答,「我是交河。」
布日古德反客为主,他质问:「那你为什么关心大漠人的生死,我记得,我们大漠人被你们郑国人叫成流寇,小偷的意思。我们是敌人。」
交河腾地站起来,裹在肩头的羊毛毯滑落下去,露出胸口栩栩如生的雄鹰图腾。
「我们是敌人。」交河居高临下地俯视布日古德,「但我们的将军教过我一个道理。」
布日古德昂首看他,问:「什么道理?」
交河凝视着他,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布日古德眸子一亮,他注视着交河,问:「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
交河在摇曳的篝火上头伸出了右手。
布日古德盯着他的手,但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交河握拳重重一锤胸口,然后再次伸出,肃穆地说:「以塔拉腾的名义,我发誓,我将成为你的风和沙。在接下来的战斗里,我会将我的后背交给你,永不背叛,共享我们的生命。」
布日古德深吸一口气,他长起来,高大的身形与交河形成鲜明的高低对峙,他伸手一把握住交河的手腕,说:「风和沙,在塔拉腾的注视下,我将和你共享我的生命,永不背叛,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不。」交河打断他,「直到战胜迦拿人的那一刻。」
布日古德目光深远地久久凝视交河,许久,他点头说:「直到战胜迦拿人。」
神圣的契约已经立下,布日古德跨上自己的弯刀,掀开帘布侧身一让,交河矮头走出,两人于星夜骑上骏马,朝着左庭的方向打马狂奔。
这一夜,大漠下起了薄霜雨。
这代表夏季已至。
江河涛涛,川水滚滚,被烟州百姓担心了一年又一年的大水在这一天爆发了。
浮沉起伏的汪洋在星夜掀起暴涨的怒涛,狂啸着撞击在大坝上。高处的岸道上,士兵们背着沙袋快速奔走,领头的兵曹狠狠一抹面上的雨水,高声呐喊:「快!再快点!!!」
士兵们浑身湿透,脚上的靴子更是被倾斜高涨的江水浸地湿重如注。他们喘着粗气咬牙奔走,将肩上的沙袋投进坝口的内渠,旋即转身不做停留,再度沿着城墙阶梯奔走。
陈丘生沿着大坝渡步,飘摇的风雨打在身上的蓑衣上,斗笠上头响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兵曹快步奔走而来,随即单膝跪地极快地抱拳,急而沉重地说:「大人,不行了。内渠的水溢的厉害,沙袋投进去转眼就化。在这样下去,恐怕……」
兵曹的目光转向内渠下方数里之外的山丘,高耸不一的山峦下方依稀泛着荧荧灯火,那是距离大坝最近的茶户民舍。
「闸门不够高,再是任由水满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兵曹重重咬牙,艰涩地说,「这些茶户的土房子就要被淹了!」
陈丘生旋身走向面朝川水的大坝一头,他抚着岸向下眺望,轰然骤响的涛声在耳畔炸开,漫天的江水浇了他一身。
「派人。」陈丘生淡漠地左右扫视大坝的墙身,「立刻去疏散百姓转至烟州。再,命士兵将沙袋解开,将沙子尽然堆撒在大坝内侧,在用竹篾编制成架固定,其高需于大坝同等。」陈丘生转身快步奔走,指着大坝内侧一头,「从这里开始,沿途堆成沙渠。」他在指一方,「通那里。」
兵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登时惊骇地说:「大人不可呀!那处山丘都是茶田,若是通水去往那处,恐淹坏
了茶苗。烟州本就靠茶山为生,若是淹了茶田,那些茶户岂不要闹上天!」
「此为本尉之令,其后张布公告,其责本尉自会一力承担。」陈丘生转身正视兵曹,「你大胆去做,军中士兵多为烟州出身茶户,若有人不允,立斩不赦!有冤者。」他负手以腰后,缓声说,「待大水过后,尽管来州牧府。公道自在人心,本尉静待来者。」
兵曹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他抬眸看了陈丘生一眼,见他自信满满,登时也信心十足地重重拱拳,喊:「喏!」
「所有人,跟我来!」兵曹震声大喊,领着大坝上的士兵齐齐朝下方奔去,「开沙袋!」
士兵们闻言都停下脚步,他们气喘吁吁地狐疑四下转动头,有人大着胆子问:「大人何意?」
「奉廷尉正大人之命,你等立刻将沙子堆积于大坝此处,此处需于大坝齐高。」兵曹从左至右指引,「向那头堆,要堆成渠,在用竹篾固好,快!」
这些烟州士兵大多都是跟着江子墨的老兵,每年大水都是他们迎头当先,当即明了这般做法的后果。
「不可呀大人!」一名瞧上去年过四旬的老兵心急如焚地喊,「那处大山是小的亲人们的家,这水要是通过去定然要淹坏了茶田。大人,如今正值夏季,茶苗都长好了,若是叫大水淹了,这一整年的收成可就都毁了!」老兵义愤填膺,「敢问大人,这是要逼我等死吗?!」
「此为廷尉正大人亲下军令,如有不从者,斩立决!」兵曹拇指推动刀柄现出寒芒,「谁敢不从?!」
「大人这是要逼我等死!」一名士兵附喝,他激动地指着大坝上的人影,「他陈丘生不是烟州人,与我等毫无干系,这般是治水吗?淹了茶田就是要我们的命!大人,此等作为,小的不从,小的喊冤,替全烟州的百姓喊冤!」
「有冤者可待大水后去州牧伸冤,现在形势危急,你敢抗命,老子就执法宰了你以正军纪!」兵曹「噌」地一声抽出钢刀指着闹事的士兵,「你堆不堆?!」中文網
士兵见刀架脖子,顿时哀嚎着痛哭起来。但还是万般不舍地解开了沙袋,悲愤地将沙子倾倒在大坝边。
其余一众士兵都面带悲愁地照做,只是偶尔望向大坝上头时,盯着陈丘生的背影,眼中现出愤怒和怨毒的神色。
「你这般做,烟州一十四县的百姓会视你为敌。」顾遥知穿着蓑衣渡步走到他身旁,他的鞋上满是泥泞,「丘生,这样做,值得吗?」
陈丘生巡视着大坝下方的士兵,观察之余,说:「我来烟州定了江子墨的罪,此举亦如于子面前杀人父,如若我要的是名声,我不该在这。」
「你是定了江子墨的罪,但他留下的大业却是你在收拾。」顾遥知转身望着冲撞在大坝上掀起的高涨怒涛,「烟州大水滔滔不绝,这些山在高也高不过锲而不舍的川江水,总有一天会淹没烟州。你不止在与百姓为敌,更是与天地为敌。丘生,你少言寡语,这样做,没人会真的懂你。」
两人侧立一头,顾遥知望着川水现出悲情神色,而陈丘生望的是不远处的万家灯火,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会懂我。」陈丘生远眺那于山林间摇曳不息的烛光,「所以你早已去劝慰茶户百姓逃难。」陈丘生侧身看他,「遥知,我……多谢。」
他俯身弯腰揖礼要拜,可顾遥知却早早伸手接住了他的手。顾遥知抓着他的手,用尽了贫弱的力气。
「是我该谢你。」顾遥知垂眸现出哀伤的神情,「你将淹茶田之责尽数揽进怀中,可换来的却是百姓的埋怨。丘生。」他温声喊陈丘生的名,「你成就了我的名,你呢?世人只会记得你是活阎罗,半分情面都没有的活阎罗。可你通情达理,种种举措皆为民,如此,
何苦?」
「国之安邦在法,国之运在民。无民则无国。」陈丘生轻轻抽离自己的手,「他们可以恨我,但他们可以活着。」
顾遥知深吸凉气,他注视着陈丘生幽幽一叹。
轰地一声,高涨的浪花冲撞在大坝上,溅起的水花在两人的头顶撒下漫天雨点。
大水的势头在逐渐猛烈,一浪接一浪的怒涛袭卷而来,冲击着大坝的同时,内渠的水道也在咕噜噜地上冒。
「快!再快点!」兵曹一边编制着竹篾,将其编成十字连环的接口,同时催促着周围的士兵,「都绑紧了,都留神些!」
竹篾编制的很快,这些士兵都是烟州人,从小就懂得编制竹篾采茶,所以都极为熟练。竹篾在被接续、拉长、扩高的间隙里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密。
大坝上头的士兵用绳子将竹篾固定在大坝上,然后倾倒下沙土,很快一个由沙土堆积的水渠飞快地向着大山的茶田处绵延而去。
咕噜噜、咕噜噜。
内渠的水花突然轰隆隆地冒出一大团,飞溅着撒在大坝上的青石地里,陈丘生眼见形势如此,一把抓住顾遥知的手,口中急声说:「快,跟我走!」
陈丘生拉着踉跄的顾遥知朝城墙下方奔走,顾遥知在向下走时撇眼看向大坝外头的汪洋。就听轰隆隆地潮水声响起,他眸子微微睁大,看着一道高过大坝,且似要怒涨到天际的大浪正在呼啸而来!
顾遥知急声大喊:「等等!」
他一把扣紧陈丘生的手,旋即倒拉着人向大坝上的阁楼奔走,他的速度不快,所以陈丘生很快就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