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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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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小楼伫立于沙地的南角,被几株格外粗壮的松柏掩映着,其楼体本身亦漆作碧色,与那些长青的树木色泽相近,远远瞧着,就仿佛不存在一般。

布禄什在楼前的石阶上停了一会儿,将靴子上的黄沙跺了下去,又整了整衣冠,方才踏入楼中。

二楼临窗处,一名身穿黑袍的男子垂首凝望着楼下,当布禄什的身影没入最后一级青石台矶时,他收回了视线。

宽且长的飞檐遮住了午后的阳光,使得二楼的光线有些阴暗,黑袍男子的面容亦被隐去大半,只露出了一个显着的鹰钩鼻。

他并未剃发,满头花白的头发披散着,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纪,额头勒着一圈枯藤与干草编织的东西,像是发带,又像是草冠。

他安静地坐在桌旁,好似阴影中一团更深的阴影,些许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描摹而出的轮廓,亦是沉暗的。

“小子来了。”布禄什的脚步声随着语声同时响起。

而后,他高壮的身形便遮住了黑袍男子回望的视线,就仿佛后者的面前突然竖起了半截铁塔。

这位南境亲王有着古尔泰家族的高大体形,却并不曾承袭与他血缘更近的富伦氏的俊秀,那分得很开的五官甚至连端正都算不上,其中一只眼睛还有些斜视。

如果他现身于以多出美人而着称的富伦家,可能会像个异类一般地格格不入吧。

“进来吧,我等你多时了。”黑袍男子的语声有些含混,仿佛一团搅不散的砂浆。

布禄什走到他的面前,微微地弯下腰,捧起他的一角黑袍贴在了额头上,口中发出了深切而又低沉的呼唤:

“牧温额父,您终于回来了。”

金语中“牧温”对应的中原语意有两重:一是“空远的、辽阔的”,二是“雄壮有力之人”。

而当它与“额父”相连使用时,便是中原语中“义父”的意思。

此刻,“牧温”二字所寓意的,既是黑袍男子与布禄什的关系,亦是其人之名。

他是布禄什的义父。他的名字便叫做牧温。

“我的孩子,看到你从远处走来,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那支箭了,是么?”牧温轻轻地拍了拍布禄什的肩膀,身子也朝前探去。

阳光倾泻在他的下颌,照见他带着皱纹的唇角,而在他张开的口中,可以看到他的舌头比常人缺了一小截。

那应该是被某种利器割下的。

不过,事情想必已然过去了许多年,伤口早已结痂并脱落,又在与齿关的反复磨合之下,渐渐化作了一个紫褐色的、略有些厚硬的印痕,就好像他的舌尖上长了一块胎记。

这明显影响到了牧温说话的速度与吐字发音的清晰。

好在,布禄什对自己的义父极有耐心,且似也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二人的对话并未受到影响。

“是的,牧温额父。那支从背后射向野狼的箭,已经被我握在手里了。”布禄什的语声很低沉。

语罢,他慢慢直起身来,向着他的义父露出了微笑:“三百两金子,还有几个美女。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牧温也笑了。

笑容令他的口角张开,现出他涂黑了大部分的牙齿,有几枚上还画着奇怪的细小的图腾,再衬着那红褐色的缺舌,以及唇角因笑容而更加深刻的纹路,这个笑由是而显得并无温度,反倒诡异得有些瘆人。

“做得很好,我的孩子。”牧温语声温和地说道:“有些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够办得到。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那批东西了,那些听话的鸽子还没有回来么?”

“鸽子飞回来了两只,其余的还在外头收集消息。”布禄什退后数步,在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牧温低低地“唔”了一声,伸出长着老人斑的手,拿起了一旁的金酒壶,那倾斜的壶嘴很快便流淌出了奶白的酒液,空气里飘来一丝极淡的奶香。

他将盛着奶酒的金盏推到布禄什的面前,隐于暗处的身形一动不动,似是在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布禄什显是知晓义父的意思,接过金盏后,他便又低声地道:“今年开春以后,发往白霜城的船比往年多了三成,沧河比过去几年更加繁忙,码头上的货物堆积成山。

我们的东西……并不那么好运,可能还要再等上些时候才能找到适当的机会发船。”

他捧起奶酒,在那醉人的香气里眯起了眼睛:“牧温额父请放心,我已经派人日夜盯着渡口,只要船一到,消息也会第一时间送到我的面前。”

牧温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像个垂暮的老人那样,喉咙里发出了混浊的呼吸声。

而后,他忽地便站了起来,从阴影中踏进了阳光里,而他的整张面容,亦就此呈现在了布禄什的眼前。

布禄什抬起头,仰望着义父的脸。

在那张脸上,一条细长的黑布沿右边的面颊绕过后脑后,蒙住了右眼,就好似那里被划开了一道漆黑的伤口。

那一瞬,布禄什的目中涌起了悲悯,一种细微的伤怀弥漫在那张不甚端正的面容上,而随后,他的唇边便现出了真切而又亲近的笑。

他们其实是有些像的。

他的一只眼睛有些斜视,而他的义父,盲了一只眼。

布禄什用着一种近乎于崇敬的目光,凝视着牧温完好的那只左眼。

那只眼睛是深青色的。

有若深谷幽潭倒映而出的天空的色泽。

那是一种介乎于蓝与绿之间的、极其罕有的瞳色,而这美丽且稀有的眼瞳,为这张苍老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瑰丽,再辅以较之常人更为深邃的轮廓,可以想见,年轻时的牧温,定然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即便此际的他已然年过五旬、华发丛生,且只剩下了一只独目,舌头亦被人割去,然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韵却是如此地独特,如此地令人难忘。

于是,阴鸷被忧郁美化,可怖亦转作妖冶,就连那牙齿上那些诡异的图腾,此刻瞧来,亦显得那样地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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