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2个童话《南荣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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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东方有个帝国,帝国有位皇子。不用说,他父亲就是皇帝,而母亲姓南荣,更是一位了不起的皇后,皇子听臣民都这么说。为什么了不起,皇子没问,皇子才九岁。
没有哪个九岁小男孩会对这种问题有兴趣。虽说他贵为皇子,但他首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男孩呢,哪个小男孩不蹦蹦跳跳、爬高跳低、调皮捣蛋、撒点小野呢?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你说呢?
不过,大家有所不知的是,皇子有一个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他知道一座只有自己才能去的花园。
这座花园肯定就在皇宫内,距离近在咫尺间,因为每次他心念一起,下一秒,他就跨了进去,身在其中。
这是一座多么奇妙的花园啊,哪怕再小的小孩、再老的老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快乐。
比如,花园仿佛无限大,根本看不到头,就连穷尽头脑去想,都想不到哪里会是边界。花园这么宽广,岂不是走一圈都费劲?不,想去哪里,只需一抬脚就能迈过千万里之遥,一步就能从云端跨到山脚,再一步又能从大河源头抵达深海之滨。
再比如,花园应有尽有,有一次,皇子仰头观天,大雁就振翅飞来,排成整齐人字,他远眺草地,牛羊就从长草后出现,黄狗追着白猫从脚下窜过,蹭得脚脖好痒,左边是起伏的森林,在阳光下一路舒缓铺展,一只黄黑斑纹夹杂的印度虎踱出森林,仰头望向他,随后跟着一群高头大象,两条长长的卷曲象牙,这竟是远古猛犸象。
还比如,花园还有地理奇观,皇子抬头就能看到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转身远眺又是巍峨雪山,奇妙的是,那雪山,你越瞧它就越近,再瞧又近,一直近到眼前,皑皑白雪已在鼻尖透着冰凉。
皇子就这么好奇张望,根本就忘了时间,花园里从来没有时间,想要花开的时候,明媚太阳永不落山,温湿恰好和风轻抚,皇子想寻找银河,银河群星就在头顶显现,四周围哗啦一声就坠入寂静深夜。
皇子也不知道自己都是怎么离开这神秘花园的。上一秒,他还盯着几只座头鲸喷出高高水柱,下一秒他就坐在了自己寝宫的椅子上,身边还多了几个人,有时是端着晚膳的木讷宫女,更多时候,是一脸怒气的南荣皇后。
“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皇后的吼声在嗡嗡回响。
她说了什么?我刚才听到的,难道不是座头鲸那嘹亮的喷水声?皇子很困惑。
“谢太傅让你抄写《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五》君臣对答部分,你抄得怎么样?‘何六者,乃君上之弊’?你背来听听?”
皇子隐约又看到花园大门,但这次他来不及迈进去,就被扯着耳朵拉了出来。
“怎么回事,让你背书呢,‘何六者,乃君上之弊?好胜人,耻闻过’……是不是?接下来呢?”责问的声音像轰轰打雷。
“……”
“是不是‘骋辩给,眩聪明’?再往下呢?!”皇后又爆出一阵雷声,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雨了,花园里也会下吗?花朵会不会被淋湿?动物们都去哪里避雨?
“看看你!九岁了什么都不会!我九岁,家徒四壁,饥寒交迫,我都已熟读《唐纪》全篇,重要段落背默更一字不易,后凭德才贤良而入宫,你看看你!……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听着,接下来是——‘厉威严!恣强愎!厉威严!恣强愎!’记住!记住!记住!!!”
咔嚓!
霹雳一闪,
花园、动物都不见了。
轰隆隆!
皇子眼前一片暴雨,耳里灌满寒冷雷声。
十二岁这年仲秋节,秋高气远,丹桂满室,看来是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好日子,皇子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花园的秘密告诉母后。
“花园?皇宫里除了御花园,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园子?”南荣皇后眼神灼灼,要把他身上烧出两个洞。
“有,我就去过多次,花园内有大河、雪山,有各类珍禽异兽,还气象万千,有时风和日丽,有时瑞雪纷飞……”
南荣皇后眉头紧皱,双唇颤抖。
“还有各类域外奇珍,什么北冥鲲鹏、夜游之神……”皇子表情神往,仿佛奇异之物近在眼前,他伸手就能触到。
“住嘴!”皇后打断了他,“少出荒唐之言,时时谨记你乃皇子,我帝国最有望被立为储君的皇子!”
皇子惶惑惊惧。
“再说,这皇宫之内,哪有大河雪山?他日朝堂之上,你若再说什么夜游之神,君相臣仆将如何看你?”
皇后咆哮如雷,宫女身躯低伏,皇子瑟瑟发抖,浑身紧缩,仿佛比六岁小儿还要渺小。
“你十二岁了,”南荣皇后天威震怒,“十六岁成年之时,皇帝就要带你上朝听政议政,此为储君之职责荣耀,但臣民也必定吹毛求疵,臧否于你,你此刻准备,都为时已晚,况且,你尚未成为储君,为何就不能早早自省自察,未雨绸缪?”
皇后深吸一口气,声音越发高亢,“我十二岁时,家道沦落已三五春秋,当年府第已成断壁残垣,庭生野菽,狐兔尽出,我一孤女,立誓要重振门庭!”
母亲的身世,皇子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已经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敬畏皇后,他也觉得她很了不起:孤立无援,寄身古庵,最终凭借贤良淑才之名,被荐入宫中,册妃封后,最终成功让外祖父沉冤昭雪……
可是,这些是母亲的过去,并非我的,不是吗?
我父母俱在,吃穿不愁,门庭安稳,用不着像母亲一样要去立誓重振,而且,与母亲少年时相比,我还额外拥有那间美妙花园,父亲看不见,其他皇子也进不去,只有我能在其中尽情游览,这几年来,我从中体悟到多少奇思妙想、多少心荡神驰的智慧啊。一想到此,皇子的心神似乎都在空中飘荡畅游……
“你为何就不能像我一样!”南荣皇后一声怒吼,云端上的皇子猛然跌落。
“你完全有此能力啊,我的孩儿,为何就不能超越我!”皇后痛惜质问,花园簌簌颤抖。
“你必须成为储君!”树木倒伏,鸟兽四散。
“将来,你必须继承大统!”大河塌陷,高山崩落。
“我不要!”皇子第一次大喊出声。
皇后震惊之际,竟一时无语,只剩目光灼灼盯视着他。
“我不想做储君,不想承大统,我不想当皇帝。”皇子努力平息心绪,“母亲,你相信吗,在我那个花园里,我早就是主人了,我想看到什么,就有什么,我想看到哪里,哪里就会近到眼前,我已为它命名‘自乐园’。”
“母亲,那里无限丰饶,应有尽有,宫女仆役们口口相传的天神海怪,太傅太保们心心念念的圣人先贤,御医们日夜求索的奇花异草,我早就一一细览,钦天监遥遥探望的河汉星辰,舆图方志细细描绘的海外诸国,无一不尽显我眼前……”
皇子越说越兴奋,他看见灿烂星辰正在花园天际闪烁,海上仙山正拔开缥缈云霞,李耳孔丘漫步于夕阳故道,孟子庄周悠然随行其后……
南荣皇后目光炽炽,愤怒夹杂惊恐。
“你!你!我为何会有你这疯儿!”
“不,母亲,我没有疯,这就是我眼前所见!”皇子眼神闪光,那灿烂仿佛要流转出来,“我曾按太傅要求,抄圣贤之语,背治国之道,可我记不住,我想牢牢记住它们,但它们总会悄悄溜走,第二天、第二年,我再见到它们,还是那么陌生。但这个花园不一样,我好像眨眼就能看到,抬脚就能走到,珍禽异兽在我身边悠游,先贤夫子声声呼唤我去听学,他们跟我讲的那些奥义之言,我都能听见,都能听懂,都能记得,那感觉太好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要把我所听闻的先贤之言,都一一记录在案,把奇花异草、山鬼海错都描摹于册,把那昆仑蓬莱、戈壁海岛,都一一标注方位,这必将成为一部旷世奇书!”
“你!”皇后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再次失语。
“你这失心疯话要传出去,还如何在皇宫立足?”她暴突出双手,简直要把皇子活活掐灭,像掐死一只小兔,“你让我如何当这教子有方的皇后!”
皇后的随从宫女早已退出十步之外,一个个贴墙站立,低头缩肩,筛糠似颤抖,恨不能隐身墙内。
片刻之后,南荣皇后掐住皇子的双手退缩回来,又片刻,她恢复仪态。她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来人!”南荣皇后高声向室外喊话,召来壮硕女侍,“送皇子回寝宫,即刻起牢牢看守出口,非我许可一律不出不入。”
须臾,皇子身影消失在寝宫重重门内。
“身后这些宫女,一律杖毙!此事绝不能传扬出一字半句!”南荣皇后毫不迟疑,“从今往后,皇子绝不可再迈出寝宫一步!半步也不行!”
皇子寝宫终于安宁了,至少皇后看来是如此。
皇后其实早有预感,皇子刚刚会说会跳时,她就觉察似有异常,再大一点,皇子更加听而不闻视若无睹,眼神定定,仿佛注目天边,魂游远处。她私下请御医看诊多次,御医也摇头表示罕见,无法确诊病症究竟为何。
当然,她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秘密外泄。她赐重金让御医闭嘴。既然无法确诊,只能保守服药,药也无非是些安神养心的温和药物。尽管如此,皇后也绝不允许宫内他人说出“皇子常年服药”这种闲言碎语,所以,南荣皇后秘密派遣心腹女侍,避开旁人特制含药羹汤,混入皇子膳食中,以便秘密吞服。
她不能失去这唯一的皇子,他是皇帝嫡长子,最有希望继承江山,她“南荣”这一姓氏,数代人丁稀寡,这支血脉要能成为帝国皇帝,那该是多大荣光!到那时,南诏洱河都能江水倒流、哀牢祖坟必将青烟四起!
为这一天,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个儿子!很多时候,她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儿子,恨不得自己亲自替他去和太傅们对答《通鉴》、自己亲自去替他上朝议政!
十多年来,她一刻不停地推着他往上爬,有时她恨不能用鞭子抽着他往上爬!她把双手攥得紧紧的,目光盯他盯得死死的,药剂也在悄悄加量,皇帝那边也瞒得好好的,却不料,到这关键十二岁,情势竟然眼看要掉头直下!
绝不能这样!
是不是药剂还不够?要不要再换批御医?甚至,请皇上再为他换一个太傅?十二岁,还有机会,她一定要把他从那个破园子里拖出来!押也要押着他走向那条唯一正道!
南荣皇后是个了不起的皇后。
一年过去,这些想法早已实现,情势越来越好,新来的御医常常报告,皇子换了新药后,脉象平和气血安稳,新来的太傅也多次恭贺,说对答时皇子面容安详语调不惊,有如江河入海气象阔大,新换的贴身宫女一天一密报,说皇子除了勤奋攻读太傅课业外,还时常思索入定,昨夜又是挑灯不眠,奋笔疾书到三更,上个月送去的纸张又装订成了一册新书,听皇子说,那是他的心得实录,现在决不让任何人碰,有朝一日,他要把它一一呈送给母后。
南荣皇后圣心大悦,我的佳儿,十三岁便对圣贤之言有如此心得,还能实录成书,试问宫中其他一众皇子,还有谁能比得上?
南荣皇后越想越兴奋。
我要给这套书命名为《皇族策》,我皇族千秋万代之策,他日皇帝御览,拍案叫绝,届时圣口一开,储君之位便收入囊中!
春风这般几度,皇子已逾十六。
又是仲秋之夜,月朗星稀,金风送来桂香。南荣皇后再次来到皇子寝宫,这难得佳节,她要亲眼见见皇子,翻一翻皇子那些著述,让皇子的经年成就,来为如此良夜添上最美一笔。
寝宫悄无声息,空不见人,只见一堆堆摞起的书册,皇子呢?
宫女四处呼唤寻找,连带寝宫四周都寻访遍了,也不见人。
南荣皇后心中腾起怒火,十六岁了,还当小孩捉迷藏吗?成何体统?!
她快步走近皇子书案,案上一册新书已经写到最后一页,最后几个字墨迹还未干透,毛笔掉在地上。
人呢?这仲秋节,难不成又像四年前那一夜?南荣皇后感觉怒火已经烧到四肢百骸,四年了,精心设计、密切谋划的四年,她紧紧盯着的四年,难道又失控了吗?!
决不允许!
她猛地拽过一册书,哗啦啦翻开,只见封页三个大字《自乐图》,又一股新怒火攻入五内:什么《自乐图》?难不成又和他那个大逆不道的“自乐园”有关?
再粗粗翻阅书中所录——这哪里是什么圣贤之言心得体会?
其中一页竟是一头丑陋怪异的鸷头狮身兽,虽以工笔绘就,细入纤毫,但怪兽就是怪兽,画得再好也是怪兽!如此怪兽,怎能送给皇帝御览?
她把书册狠狠丢在地上,又扯开一本,书页中画着一株高耸入云的乔木,旁边文字是工整小楷,记载着:“鱼木树,花园正南常见,木质极轻、极坚韧,适用远洋大船之龙骨辅料……”,再往下翻,有一页竟然细细描绘了一艘大船,还不是普通画法,而是一种皇后从没见过的剖面图,大小、尺寸、方位与营造法式极为详尽……
南荣皇后愈发怒不可遏。
你是皇子、储君、未来的皇帝,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去当一个木匠!!这大逆不道的书页要是流散出去,别说当不了太子,后半辈子连她这个皇后,也必被耻笑不休!
怒火就要从她全身炸开。
她再次扯出一本,这一页上画的总算是人,烛光摇曳,皇后却眼前发黑,这哪里是我天朝人士?几个男人髭须胡髯、恶形丑相,不堪入目,更兼破布裹身,袒胸露腹,无视风化,真是岂有此理!还有那怪模怪样的石头穹顶,那些不顾廉耻的男女,仿佛一个个还在动来动去,走来走去!走火入魔了!真是岂有此理啊!
突然,皇后眼睛被其中一个服饰明显不同的瘦削男子吸引了,他正从一个拿着圆规计算的怪人身边抬起头来,长袍簪发,玉佩垂腰,面容平和,脸带微笑,多么眼熟,这该不会是……
“母后。”书页画中传来熟悉声音。
南荣皇后真是了不起的皇后,她立即就明了,这就是她的皇子。
“你,你怎么……”皇后明白过来,困惑顿失,怒火再次将她紧紧包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四年前的仲秋节,我跟您说的一切吗?四年来,我按时完成母后交给我的一切任务,其他时间,我就把我园子里看到的一切,都描绘了下来,您不知道,这一切多么奇妙!
“头两年,我畅游八荒,驰骋宇内,一一画下就连《山海经》都未能记载的神奇生物,后两年,我一直都在这片蓝色海边游荡,这是比西域还要遥远的西境之地,但仍和我帝国山川地理相连,我帝国日升之时,此处仍在晦暗之中,但我帝国黄昏之际,此地却日正中天,仿佛天日跋涉到此处,都已延迟许久,宇宙运行竟是如此神秘莫测!
“此处哲人就如同我帝国的孔孟老庄,我学习他们的语言,还学会了他们辩论求知的方法,一一记录他们的精妙语句,我获得了多么大的启示,我将这一切记录成书册,这部书来自于我那个自乐园,于是我命名为《自乐图》。
“图,图谋划策也,我期待这一《自乐图》,能为我帝国治下众多青年所乐读深思,东西交汇,定能开启难以限量的将来,到那时,人人皆乐,人人有为……”
“够了!”南荣皇后怒火喷到了那些薄薄的纸页上,纸页边缘瞬时化为焦黑。
“荒唐透顶!离经叛道!你父皇会如何说你!文武百官将如何看你!我将你辛苦抚养成人,就为了让你去写这些不明就里的异端邪说吗?”
“母后,您也许不知道,但我明白,世界不只有皇宫那片四角天空,我这个自乐园,比父皇的帝国还要有趣得多,有意思得多……”
“我不要这个破园子,我要的是这个实实在在的皇宫,我要的是这个眼看就能握在手上的帝国!”
南荣皇后怒火越来越炽热,灼人高温之下,堆满书案的书册,正飞快地焦黑、炭化,冒出青烟。
不等哀牢山祖坟开裂,寝宫内就已经青烟四起了。
书页画中,那些原本面容安详、互相讨论的人,都正惊恐地往外看,有些已经掉头往书页画中更深处跑,有几个人,从书页水池里提来一桶水,徒劳地浇在不断蔓延的火苗上。
皇子站着,一动不动,面容中是绝望。
“你背叛了我,你!你这个不孝的,背叛了我啊!”
南荣皇后再次暴突双手,想去掐住皇子的脖子。但她碰到的只是冒着青烟的书页。火苗烫着了她,她立即缩手。
“母后,对不住了,我借你身体而来,”皇子咬着牙说下去,火苗已经烧着了这一页,就要烧到皇子身旁。
“但我终究不是另一个你。”
“你希望借我之身去掌控帝国,但我的心却属于这里。这个世界你不了解,你也不想了解。”
两行泪珠滚下,落入皇子脚下那熊熊之火,腾起青烟。
“我命令你,回来!”南荣皇后声嘶力竭。
“我不会再回去了。”
“啊!”南荣皇后喊声凄厉绝望。
皇宫内外,火焰腾空而起。
映得帝国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