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拾叁回海玫瑰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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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楠带着沉重的身子有些吃力得沿着台阶又上又下,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拐进人潮涌动的揽月地下城。她一只脚刚迈进花街音坊的暗门,就被人一把拽了去。
“你挺着个大肚子,还跑来干嘛!”说话的是桃夭。
她进了雅间便踢掉鞋子,光脚翘起二郎腿,好不惬意。
“想你不行啊!”梅楠慢吞吞得在她身边坐下,眼前矮桌上摆的是她从前在音坊最爱吃的雪腻香酥。梅楠看了一眼身侧专注观看吟唱的桃夭,一股暖流升腾在胸中。她总是嘴上说着漫不经心的话,其实早就为她的到来做好准备。
“来了好几次,你都这样啥也不干。媚娘都不管你么?”梅楠说着咬了一口点心,那过分甜腻的味道在嘴里面扩散开来,让人满足。她倚着靠垫摸着肚子,觉得如今安稳的日子就像口中这雪腻香酥一般甜蜜。
“姐姐我在干大事呢!年后帝都就要举办海玫瑰盛典,我得在那之前把音坊里所有吟唱分个三六九等。哎总之不容易,我耳朵都麻木了。”
“海玫瑰盛典这么大的事儿,媚娘呢?”
“媚娘打算隐退,把音坊交给我打理。”桃夭也拿了一块雪腻香酥,只是略微咬了一点就觉得实在受不了那股浓重甜味,重新放下了。
“你答应了?”梅楠有些吃惊。花街音坊可是帝国境内首屈一指的音坊,里面还牵扯诸多京都显贵,明里暗里势力交错复杂,经营起来需要耗费大量精力,不那么容易的。桃夭的吟唱不怎么出众,但是处事灵活八面玲珑,的确适合媚娘这个角色。只是以后恐怕就要被音坊套牢,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对啊。”桃夭伸手抓了一大把咸味豆子塞进嘴里改改味。
“你的追求者一向络绎不绝,就没打算嫁人?”
桃夭瞥了梅楠一眼,媚眼含笑道:“要是我的‘花将军’出现,我马上把自己嫁了。”
梅楠明白桃夭的意思,花怀安的确待她极好。府上的事情他从不过问,全权交给梅楠处理,也从没听说有什么桃色绯闻。他人经常忙于兵团事务出差在外,梅楠在帝都又没什么朋友,怀安便特地从府里修了一条直通地下城的密道,方便梅楠无聊时候去玩。
“说来他人呢,多久没回来了?你都快生产了,想要他多陪你就要自己开口说啊!傻丫头!”
“好。”梅楠习惯性拉紧衣衫,将整个肩膀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笑了,其实这个习惯如今已全无必要,自己正想戒掉。她望着台上忘情吟唱的人儿,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曾站在台上,像竭力掩饰自己肩上的胎记一般胆战心惊得掩盖吟唱有假的事实。她曾一度觉得肩上大片的青色胎记像是丑陋而耻辱的记号,烙印在她身上,时刻提醒她光鲜亮丽的盛名不过是虚有其表。可这胎记却最终指引花怀安找到她。
花怀安。
梅楠只是默念他的名字,心中便微微发烫。
南国战场上,他们不过是死人坑里两个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孩子。梅楠的父母是随军药师,在她撕下肩膀上的衣衫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年幼的她刚刚亲眼目睹父母双双丧生。她以为那个浑身是血、一息尚存的少年将是她照顾的最后一个伤员,她恨透了战争。
父母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跑”,她惊恐得踉跄着在血红大地上不知跑了多远,忽然听到脚下一声□□,她踩中一个少年。战场上有很多这样的青涩面孔,将死时眼神僵硬而呆滞,沁着求生无门的哀伤。那些手上还沾着她父母鲜血的怪物已经马不停蹄得追了上来,梅楠“扑通”一声跪倒在少年身旁。那一刻,她无所畏惧,机械得按照父母教她的那样,迅速查看少年的伤势,竟比看起来还要严重。
听到背后有杂乱的脚步声逼近,她“刺啦”一下撕掉身上尚且干净的衣衫,争分夺秒为少年包扎伤口。
她想自己大概命不久矣,看着少年伤口处汨汨流淌出来的粘稠血液,眼前是父母死去的画面。
那一刻他们疼不疼?死究竟是瞬间的事,还是一场持续不断的痛苦?
她变得异常清醒,明白自己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而眼前这个少年就算得到救治怕是也活不下去。
没错,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们离开花绪踏入南国地界时候,那面在风中凌乱飘摇的兵团旌旗早就告诉她了。
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的眼睛逐渐失去光亮变得空洞,可她还是加快手上动作,仿佛一个只懂得遵从惯性的木偶。
终于,她停下来,静静瘫坐在原地。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可以去死了。一只粗糙的大手从后面握住她裸露的肩膀,冰冷触感闪电般击中全身,视线所及尽是面目全非的死人脸。
这是那个鸟语花香的人间么,还是我已经下地狱?
一滴憋了很久的泪水就快滑落下来,梅楠身后之人却应声倒地,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好整以暇得站在梅楠面前。他手中握着几片碎刃,眼神凶狠阴鸷,带着猛兽猎食时候与生俱来的嗜血与杀戮意念。
“我们走!”说着他大力拉起梅楠没命得狂奔起来。
梅楠回过头只看到匹马昂首嘶鸣,骑马的人已经不见踪影。梅楠下意识觉得一定是这个少年吃掉了他们。后来,这个少年长成英气野性的男人,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自倾盆大雨中走来,许她一生安定无虞。
思绪收回到眼前一派和气的歌舞升平,梅楠双手一上一下环绕着肚子,本能得摆出保护腹中婴孩的姿势。如果那时在走投无路的境地救了他是种下的因,穿越时空结出今天的果。那么今日的因,来日又会得到什么果。
告别桃夭,梅楠走出音坊,她抬头看到地下城穹顶的海玫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充满生机。
回到府上,她听到院里有吵闹的车马声,心下一阵欢喜。
一定是他回来了!
她有些心急便走得快了些,通往正厅那几步路恨不得一步跨过去,终于她穿过长廊来到正厅。
花怀安,他就站在那里。那个手握碎刃的少年,那个雨夜求婚、月夜求欢的男人,那个烛光掩映下挑起红盖头的郎君。
梅楠几乎是扑进他怀里的,不知怎的突然想哭。也许是怀着身孕的缘故,她变得更加感性和脆弱,此刻对他的依恋和思念是那么浓那么满。
“这么想我?”花怀安顺势将她圈在怀中,宠溺着笑道。
梅楠用力点点头,深埋在他怀里贪婪得呼吸着他的味道。
“老大!这一趟也太辛苦了,怎么也得赏口酒……”,凌若昂一头闯进正厅,便知唐突了:“啊,夫人也在!”。
怀安皱了皱眉,眼神示意他滚出去。
“得嘞,我自己去拿了啊!”说着他便笑嘻嘻得腆着脸退下了。
梅楠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撑在怀安胸膛让身体稍微离开些,一手揉了揉眼睛。
“去找桃夭了?”怀安瞧她眼角红红的。
“嗯。”
“你月份大了,少走动。若是想她,托人捎个信,随时请她来就是。”
“嗯。”
“怎么,有心事?”
“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暂时不走了。”怀安说着抄起梅楠的腿,小心翼翼将她抱在自己一双长腿上。
“帝妃有了身孕,帝君已下令召回三大兵团长为来年海玫瑰盛典做准备,我在揽月正好方便照顾你。”
见梅楠有些愣神,怀安轻捏一把她腰间,道:“在想谁呢?我以外的男人可不准想!”
“想你儿子!”梅楠嘴上嗔着,还是伸出双手环住怀安脖颈。
怀安就这么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抱歉啊,这次走了这么久。总觉得你瘦了,等我待会去把厨子给砍了!”
“好啊,快去~我今天就想吃人肉包子。”梅楠说着从他身上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哎呀!当着孩子面呢,怎么能讲这么恐怖的故事!”怀安主动败下阵来,讨好得站起来,扶着梅楠坐下。
“那你还天天砍啊杀啊,跟你说了多少遍,孩子在肚子里也是能听懂的!”
“好好,夫人教训的极是!”怀安蹲下来,像只听话的大型犬类,就差两只耷拉下来的耳朵了。
他一只爪子轻轻搭在梅楠隆起的肚子上,吠道:“你要乖乖的,将来长大了像你母亲一样做个柔和雅致的人,一曲吟唱动京城。”
梅楠浅浅笑了,将手重叠覆盖在怀安手上,道:“也要像你父亲一样强大英朗,利刃出鞘定乾坤。”
话音刚落,她俩便看到肚皮上不知是孩子的小脚丫还是小手“砰”得鼓起来,像是听懂了在回应他们。两个人不由自主惊喜得叫出声,随即互相对视一眼,双双笑得像个孩子。
“过些日子大哥回京,到时我请他再来给你看看。”
“照看我的药师就是薛将军推荐的,照顾得十分周全,就别再麻烦他了。”
“那怎么行?现成的顶级药师,不用白不用啊!别人八抬大轿都请不到!”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不要麻烦人家!薛将军神话一般的人物,你就这样随便差遣人家!”
“怎么随便?我夫人天下最应该!”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两人的日常拌嘴,府上负责通传的小厮正疾步向这边走来。
怀安道:“对了,帝妃今天过来。这应该就是了。”
“那我回避一下。”梅楠站起来就要走。
“不用,她是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做什么?”
梅楠借口要拾掇一下自己,匆匆回了寝室。她觉得自己更像是逃走的。
怀安待她很好很好,这一点她很清楚。但是,成亲以来的朝夕相处让梅楠凭着女人毫无道理的第六感察觉到帝妃对于怀安来说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她一直都不敢承认,甚至觉得自己荒唐。她认为怀安是深爱着帝妃的。那种深爱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越男女之情,更像是信仰。
他信仰她。
所以只能仰望,再无其他。
信仰本身并不奇怪。帝妃是出身端素苏氏本家天选之人的纯血统后裔,即使她没有嫁给花绪帝君,也足以凭着强大的吟唱经久不绝得吸引人们前往西北三城朝圣。可是怀安不同。他不是因为帝国的传统,更不是因为帝妃的力量和身份而信仰她。他信仰的,是花绪歆悦这个人。
梅楠觉得大概怀安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做任何决定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得以帝妃为先。甚至他做这个花将军,也是为了守护在她身边。
但这与怀安对自己的真心并不矛盾。
梅楠将步摇随手扔在桌上,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心道:矛盾的是我自己。
一番精心梳妆打扮后的梅楠站在正厅屏风后,迟迟没有迈步。听声音,帝妃已经驾临,还有凌若昂一家三口。
“懒云仙!也就只有在花将军府上才能喝到这上好的陈年佳酿!”是凌若昂的声音,接着是杯盏相碰的清脆声。
“来,儿子!干一口!”趁着苏家姐妹闲聊,凌若昂十分自然得背过身挡住凌峰腾,手里拿着根筷子蘸了酒就要往孩子嘴里送。
小峰腾十分配合,看到老爹给吃的,赶紧伸头张开嘴。
“凌若昂!”听到苏澜一声怒吼,他们父子俩十分默契得立马收声闭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苏澜瞪了凌若昂一眼,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坐得离他远远的。
“所以说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过一辈子!幼稚起来比个孩子还不如!”
一阵笑声过后,梅楠听到一个银铃般好听的声音,想必就是帝妃了:“母亲传书说近两日来帝都……”
苏澜道:“昨天就到了,刚在府上安顿好。见过梅楠,你跟我回凌府。”
没等帝妃回答,怀安饶有兴致道:“这么说,凌老三已经见过丈母娘了?她老人家可还满意?”
“满意!”凌若昂心有余悸道:“和颜悦色拉着我唠了半天家常,最后笑眯眯得跟我说若敢对不住歆澜,端素的雷直接劈到揽月来要了我小命……”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在府上的时候,我害怕得大气都不敢喘!”
苏澜不理睬他,转向怀安问道:“许久不见了,你要一起来么?”
怀安不假思索道:“我也害怕啊!”
就在气氛恰到好处的时候,小峰腾气势汹汹得大力叫了一声“哇!”,引得所有人笑出声来,也让梅楠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走出屏风,看到正厅里坐在主位的花绪歆悦。她穿着朴素却高贵非凡,侧颜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和转瞬即逝的城府。
只一眼,梅楠便觉得自己输了。原来她一直都是那个在音坊里吟唱的歌女,价值不菲的衣着首饰在帝妃面前统统失了颜色,她与帝妃当真云泥之别。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在胸腔弥漫开来,她抿嘴低着头一言不发。
怀安从前到现在一直守护着这样一个她么,而她又是为什么让无名无姓的怀安随了端素高贵的“苏”姓。怀安说梅楠救了他,可那时血污满身、阴狠冰冷的少年如何甘愿收起獠牙,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重逢时率性的花将军?
梅楠也许救了怀安的命,可苏歆悦一定救了怀安的心。
即使怀着身孕,梅楠觉得自己一败涂地,这一刻整个正厅里只有自己是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
怀安像是察觉到她瞬间的胡思乱想,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歆悦帝妃语气郑重且谦逊,开口道:“夫人,我此次前来是一并代表帝君想请你在海玫瑰盛典那夜与我一同在梦魂台上吟唱。”
“啊?我……”梅楠刚要推辞。
苏澜不客气道:“我什么我,就这么定了!来的路上我们都商量好了,你唱第一声,我和歆悦跟上。”
“好!”花怀安和凌若昂同时赞道。
梅楠的眉毛拧成个花,就这么定了?
歆悦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道:“届时我与长姐的母家也会过来,帝君已收到端素西北三城正式到访京城的传书。”
梅楠不得不承认,帝妃的声音是真好听,不愧为上天赐予的仙声。
“所以你不必有所顾虑,吟唱之力的发酵有我们。”苏澜道。
梅楠觉得她是在隐晦得告诉自己吟唱有假也没关系,有她们两人在,花是一定会开的。
她们商定梅楠生产之后,三人一同在帝妃宫中进行吟唱集会,等待盛典举行。
临走时候,歆悦帝妃不知为何落在后面,她主动对梅楠道:“愿你一切顺遂,我们宫中见。”
她的声音软糯,乍听起来有些稚嫩,回味却十分悠扬。
梅楠不由自主对她产生亲近感,道:“殿下,我……自小失去双亲,怀安的父母他更是连见都没见过,可如今我们却要为人父母。我总怕不能给他最好的。”
“什么是最好的?人这一生有些痛不得不忍,有些劫不得不渡,他们迟早要学会独立承受。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歆悦帝妃言语过于直白,让梅楠一怔。
“取好名字了么?”帝妃问道。
“嗯”,梅楠顿了一下:“有些冒昧,仍然随‘苏’姓可以么?”
帝妃没有反对,道:“说来听听。”
“苏净尘。愿这孩子来去自由,不染一尘,潇洒一生。”
花绪帝国海玫瑰盛典,清竹帝国星辰盛典,雪皇帝国风华盛典并称为陆上最受瞩目的三大典礼。每当有值得庆祝的重大事宜,皇室就会宣布举办帝国盛典以昭告天下。而如今的海玫瑰盛典,正是花绪帝君为了祝福帝妃腹中的皇室血脉平安诞下而举办的,届时端素西北三城也会到访帝都。这个消息迅速在大陆全境流传开来,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涌向揽月。不仅仅是冲着海玫瑰盛典,更是冲着帝妃的母家——端素西北三城。
花绪西北三城是整个大陆默认的朝圣之地,那里不仅有天选之人的后裔苏氏,有人类王子当初战胜恶灵的吟唱之神力,更是历史上记录着地海首次现世的地方。端素本家苏氏从不轻易离开西北大境,此次无疑开了先例。
“是你给帝妃推算的日子,今天生?”帝都这个月份有些冷了,凌若昂顶着夜风问一边的薛辕。
“我虽然是个药师,但也不是什么都会!”
“那你给梅楠看了那么多回?”花怀安插嘴道。
“所以我不是推荐了别的药师么!”
“你怎么不早说?”
“看你想图个心理安慰,给你!”
“好吧,那是谁给推算的?”
“帝妃她自己。”
夜已经深了,盛典举行在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着西北三城苏氏一行现身,还有梦魂台上的第一声吟唱。
“来了!”
一声雄鹰呼啸之后,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在所有人耳畔此起彼伏响起,此间甚至夹杂着海底深处汹涌却宁静的暗流声,海兽的低吼仿佛从意识深处传来。定睛看去,城外亮起一缕如月色般灼灼清滢的光带。眨眼间,所有甚嚣尘上的声音全部归于寂静,再睁开眼,那光带已然流动至眼前。城门守卫兵揉了揉眼睛,大喝一声:端素西北三城苏氏一行已入帝都!
他们全部身披宽松的黑色外袍,袍子上有不知是何材质的纹路在夜色中闪烁点点光芒,正如月夜中寂静摇曳的海玫瑰。不同于歆悦帝妃和苏澜将军戴的团花锦簇家纹发簪,苏氏一行中的女子无一人佩戴发簪,她们鬓发间簪着的是真正的鲜花。
海玫瑰拱门长廊尽头的梦魂台上,飒飒立着三个女子身影。珠翠步摇最为华贵的是帝妃花绪歆悦,身形纤瘦却风韵最盛的是帝都妖精梅楠,挺拔凛然又气宇轩昂的是苏澜将军。沁人心脾的吟唱声自梦魂台遥遥传递过来,眼前鬼魅精灵般的苏氏一行不动声色得在月夜中疾行。
帝都街道上执花参加盛典的普通一家三口,男人学着苏氏一行女子的簪花样式,侧过身去将手中鲜花别在妻子发间。女子羞涩得低下头,站在两人中间的孩童高兴得“咯咯”笑出声来。等女子抬起头来的时候,苏氏一行中有位身着荧光黑袍、年轻貌美的姑娘已然立于她身前。她恭敬一礼后抬手用指尖点在女子发间的花骨朵上,那骨朵顷刻间“啪”得绽开。女子惊讶之余,苏氏姑娘又从自己发间取了一朵鲜花别在孩童耳边,随后便笑着离去了。她的身影迅速融入苏氏一行温暖的橘色光芒之中,女子闻着淡淡花香,看着孩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刚刚还在眼前那苏氏姑娘的模样竟逐渐模糊,任凭她怎么想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魂台上,歆悦帝妃与苏澜将军终于一高一低并入帝都妖精的吟唱之中,巨大的能量瞬间爆发开来。
盛典正式开始!
一时间,吟唱声如同海浪波涛,滚滚汹涌而来席卷整个揽月帝都。
凌若昂作为帝国三大兵团长之一,同花怀安和薛辕一起立于帝都梦魂台下。他小时候虽听说过海玫瑰盛典,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全然置身其中。摄人心魄的震撼吟唱持续刺激着他的感官,一阵眩晕袭来,霎时眼前幻象丛生。
“若昂~”一个温柔的声音唤着他。
转过身,凌若昂发现自己正站在蓝白城的黄金海滩,那个眼含笑意在一片耀眼的波光粼粼中向他张开怀抱的年轻女子是他的母亲。
“若昂!”母亲身边的男子神情坚毅,那是他的父亲。父亲身后是蓝白城最常见的院落式样,凌若昂发现这是记忆中他的家——当年的蓝白凌府。
“凌……若昂。”听到颤巍巍的女童声,凌若昂想到下一个画面可能出现的人,寒意猛然窜上心头。
风朗气清,那是蓝白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凌府庭院角落里小女孩蜷缩着身体,满脸畏惧得看着站在她眼前的少年。其实他们个头差不多,女孩站起来兴许比少年还高。可她蜷缩在少年的影子里,显得那么小一只。
“非得威胁说不给饭吃,你才肯开口叫我的名字么!”少年虽然霸道,却有些泄气。
“好了,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你呢,叫什么?”
女孩不说话,只是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少年挠挠头,换了个自以为和缓的语气,循循善诱道:“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光有饭吃,我还带你出去玩!”
“不!不!不要出去!!”女孩突然抱住头慌张得尖叫起来。
少年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尖叫,自己也有些慌了。他赶紧蹲下,轻轻拍打女孩的肩膀,安慰道:“不出去!不出去!别怕!”
半晌,女孩在柔和的轻拍中镇静下来,从挡在面部的肘间试探着看向少年凌若昂,小声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求你不要让我出去。”
少年迎着日光盘腿坐下,轻轻捉住女孩手腕从她脸上移开,安慰道:“你说不出去,咱就不出去!少爷我说话一向算数!”
女孩将信将疑,怯生生道:“我的名字是……。”
“啊?什么?”
女孩抿抿嘴,仿佛说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要命的事。看到少年还在等她开口,她终于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只是这次声音比上次还小。
少年出乎意料得有耐心,他将耳朵贴过去,故意大声道:“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到啊!”
“……安眉杉。”女孩说话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像刚学会说话似的。如果这次少年还是听不到,女孩准备抱住头捂上脸打死也不再开口。可是少年那张洒满灿烂日光的面庞,开心得对她说道:“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阴影里,女孩忧郁的眼睛里映着少年的轮廓,有了一丝光芒。
置身事外看着眼前景象的凌若昂思索着:就是她么?她是恶灵?都说恶灵嗜血成性、邪恶无比,难道她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那女孩此刻看在眼里竟比印象中更加弱小和不知所措。
那艘本该载着我的船,究竟载着她去了哪里。她明明被欺负了也只会闷不吭声,这样一个小女孩若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凌若昂!”一声熟悉的犀利叫喊伴着刺耳的高调吟唱自虚无中凭空出现,生硬得要拽他回到现实,意识抽离前凌若昂最后望了一眼那个自小长大的庭院,再睁开眼已是梦魂台下。
薛辕还是老样子,一脸严肃、手握剑柄、全神戒备,专注得观察整个盛典情况。
相比之下,花怀安放松多了。此刻,他正抱着臂一脸戏谑得瞅着凌若昂,道:“苏将军叫你呢。”
“知道”,凌若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抚额心虚道:“我可不敢往上看!谁知道盛典吟唱这么上头,差点就出不来了。”
花怀安收起笑容,正色道:“海玫瑰盛典集众人吟唱之力本就强大,再加上这次还有端素苏家和梦魂台上那三位,你中招也不奇怪。”
凌若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下面,月夜帝都里所有人都已陷入非凡的癫狂状态,痴笑的、痛哭的、奔跑的、拥抱的……画面说不清到底是糜烂还是不羁。
“这就是花绪帝国海玫瑰盛典?”凌若昂神色凝滞,哑然道。
“霓裳醉,露华浓,拈花融愁;亡魂归,游魂悦,**月夜;梦魂台上天香染袂,妒风笑月,散尽平生丹素。”薛辕那张带着疤痕的脸,此刻显得狰狞无情。他露出一侧尖牙,笑道:“是不是很美?”
美?
凌若昂回身又仔细瞧了瞧帝都的众生百态,终究还是欣赏不来。
“所以,我们守在这里是为了防止有人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薛辕冷哼一声:“这世上没人能在海玫瑰盛典时候趁虚而入。我们花绪帝国的吟唱之力,是绝对的!”
怀安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守在这里,是为了防止不该清醒的人还清醒着。”
“好可怕……”凌若昂毫不掩饰自己正在哆嗦的双腿。
“所以,在你的幻境中归来的是谁?”怀安幽幽问道。
凌若昂没有回答。
海玫瑰影影绰绰,眼前迷幻紫雾笼罩下的帝都更像是一个梦。他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融入这里,不管住了多久都依旧是个没有归属感的异乡人。花怀安和薛辕身上那种揽月的味道与气质,自己从未染上分毫。他抬起头望了望梦魂台上翻飞的身影,那三位吟唱女子如同天神降世,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与慈悲,执掌人间、游戏人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苏澜身上,虽然她与歆悦帝妃模样并不相像,但两人偶尔会流露出相似的神情,一种柔情下的坚毅亦或刚强中的不忍。
他追着往事的影子混迹蓝白十年之久,是苏澜让他再次感到安定和温暖。当初,这位驻扎蓝白兵团的女将军像逮兔子一样千方百计想要擒住自己,而他在多次周旋中逐渐察觉她的果决机敏,更发觉她的磊落坦荡,她绝非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之人。他们就这样在无形中对决和较量,虽然没有见过面,但那时凌若昂逐渐对她产生兴趣并慢慢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样子——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可是后来真的见到苏澜,他还是觉得她太美了,就算极尽想象也无法达到的美。
遇见苏澜,拥有苏澜,加之凌峰腾的出生,给他原本刻骨的执念留下余地,不至于逼自己走上绝路。他明白,自己始终打从内心深处热切期盼着,那个他一直牵挂着的不知身在何处名叫安眉杉的小女孩也能拥有这样一份归宿。
盛典过后,帝妃开始了艰难的生产。
薛辕从宫中走出来,凌若昂连头都没回,光听他步履稳健就知道还没生出来。
“薛将军你看,海玫瑰是不是没那么紫了?”凌若昂蹲在梦魂台一角,没话找话道。
“你喝醉了?”薛辕无语。
“你别说,还真想来一口懒云仙!”凌若昂站起身,百无聊赖得伸了个懒腰,问道:“老大呢?”
“花将军得守在宫内,等着吧。”
凌若昂长舒一口气,道:“这一夜好漫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