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猫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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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设在晚上,但刚过傍晚,人就陆陆续续的到了御花园。沈书允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出发,到皇宫时,天边那轮圆月才刚刚升起。
万千在前面引路,顾溪和全程握着沈书允的手,纸鸢则好奇地跟在她身后,静悄悄观察周围的人和事。
五色的灯一直挂到御花园,路旁的花草都被精心修剪过,与灯笼两相映衬,彰显出一派花好月圆的祥和气度。
远远的,就听到了御花园传来的嬉笑声,在节日的欢笑氛围里,沈书允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待会儿找张最远的桌子坐下,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就好。
她加快了脚步,不远处,一个身着水纹黛青锦袍的玉面公子,正眯着眼打量那双握在一起的手,眼角微挑,“没想到,乖张难训的五弟,也会有这般温顺的时候,难得。”
他身旁的小厮道:“回二殿下,听说她嫁进王府后,瑞王爷的病似乎好一些了。”
“是吗?”二殿下挑了挑眉。
万千将她们领到一处桌前,“这边入座。”
这里处于中间靠后的位置,不算显眼,沈书允拉着顾溪和入座后,安静的等待开席。其间不断有人路过,都是陌生面孔,万千在一旁小声介绍着,“那是大殿下的皇妃,那是敦王和敦王妃,还有晋王和晋王妃……”
人渐渐聚齐了,最后到场的是皇帝皇后,待他们落座后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陛下万岁,皇后万安。”
“都落座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众人齐声谢道:“谢陛下。”
沈书允落座后微微偏头,想要一睹天子容颜,武宣帝虽人到中年,身材却未走形,他身材高大修长,宽肩薄背,将一身玄色龙袍穿得雍容华贵、气度无限,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顾溪和的身材则是遗传了武宣帝的特点,除了身材,二人的鼻子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一座高低错落的山峰,挺拔精致。
她看完皇帝,又看向顾溪和,眼里漾开了她自己未曾察觉的温柔。老话都说儿子像母亲,但沈书允却觉得,那种相像只是五官上相像,男孩子长大后的气韵风度,还是更像父亲。
月华与灯火映在她眼眸里,顾溪和微微低头,迎着她的目光,弯起了眉眼。她今日穿着十样锦色的对襟长衫,配得是海天霞色的长裙,长衫底下露出鹅黄色的中衣,让他想起了芍药花。
半开的芍药在风中摇晃,露出了鹅黄色的花蕊。
而她头上恰好簪着一支粉白芍药绢花,顾溪和没忍住伸手碰了碰,沈书允连忙抓住他的手,小声道:“乖,别动。”
天知道梳这个发型有多困难,她不想弄乱了纸鸢的杰作。
顾溪和嘟着嘴把手放回去,学着沈书允的模样坐得板正,没一会儿就觉得拘束,又瘫回到座位上,顺便大掌一挥,把沈书允也拉到靠背上。
这种家宴,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若是直挺挺的坐上几个时辰,那该多累啊。
沈书允睁大了眼睛,刚想调整姿势,却被横在她身前的长臂拦住了。顾溪和另一只手拿了一块水晶糕,明晃晃的递到她嘴边。
她向来爱吃糕点,这宫里的糕点正是一绝,不吃白不吃。
见沈书允僵着不动,顾溪和有些困惑,是味道不好吗?他把水晶糕拿到面前闻了一下,然后又咬了一口,入口花香四溢,甜软可口。
是熟悉的味道,确定没有问题后,顾溪和又拿起一块,送到沈书允嘴边,眨巴着眼睛,像是在说:“我已经尝过了,很好吃。”
可皇帝还没动筷呢……
这时,傩舞乐团已经就位,礼乐响起,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舞者身上,沈书允做贼似的咬了一口,顾溪和才满意的拿开手,把剩下的半块糕点自己吃了。
他甚至翘起了二郎腿,斜躺在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欣赏歌舞。中秋庆祝丰收的傩舞年年如此,没什么看头,还是他的夫人更好看,他半侧着身子,目光始终落在沈书允身上。
沈书允倒是对傩舞很感兴趣,他们脸上带着色彩浓艳的面具,舞步齐整,时而上步祈祷,时而转圈庆贺,口中念念有词,歌颂天神庇佑、五谷丰登。
一舞之后,领舞者像是变魔术一样,手里的拐杖像伞一样散开,竟亮出一幅画来。有两名舞者默契上前,一左一右,将那幅画徐徐展开。
领舞者毕恭毕敬道:“此画名为《山河永固》,画中之景乃是大巫祝祈祷时看到的祥瑞之兆,寓意我大周万世太平,特献与陛下,祝陛下与大周千秋万岁!”
此画山水诡谲,用色大胆,画上半虚半实,山水间有神鹿奇兽,还掺杂着各种图腾花纹,就与他们的傩面一样神秘,颇有楚地之风。
顾溪和摇头晃脑,事不关己的吃着点心,什么千秋万岁,什么祥瑞之兆,都是些拍马屁的小把戏罢了。
武宣帝沉稳从容,只是略一点头,“大巫祝有心了,此画妙极,当赏。”
“谢陛下。”
傩舞团们躬身谢恩,忽听得一声刺耳嘶吼,一只纯白色的鸳鸯眼临清狮子猫冲了出来,咬牙切齿的扑在画上,尖锐的爪子恰好撕裂了画中之河,长河被拦腰截断。
几个侍卫冲上前来,擒住了狮子猫,猫在陌生人的触碰下叫声凄厉。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短暂的唏嘘之后,纷纷沉默起来。
沈书允认识那只猫,之前皇后罚她去守皇陵的时候,抱的就是这只猫。她朝皇后那边望了一眼,果然看见她脸色煞白、身子僵硬。
武宣帝亦侧头看向皇后,但他脸上不见怒意,只眸色深沉,涌动着一种沈书允看不懂的情绪,像是试探,又像是一种……期待。
领舞者忽然跪了下来,颤巍巍道:“《山河永固》本是祥瑞之兆,可如今河水截断,恐有水患之祸啊!”
水患在夏初就有苗头了,入夏之后蔓延开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与这只猫有什么劳什子关系!不过又是后宫前朝的倾轧手段罢了,顾溪和眼角余光轻轻扫过了皇后一眼。
这只猫奴名唤雪球,乃是他母后的爱宠,这出戏,不是冲着她就是冲着四哥去的。
武宣帝手里的酒盏重重落下,“依你所见,此灾该如何解?”
领舞者重重一拜,“此猫乃是鸳鸯眼,本就阴气重,满月之夜阴气更盛。此猫突然发疯,只怕是邪寒所致。具体情况,还要大巫祝卜算之后才能断定,但这只猫留不得,与此猫有过接触的人也要一一排查祛晦才是。”
雪球紧抿着耳朵,身子缩成一团,背上的毛全然竖了起来,紧绷四条腿,张着嘴发出了嘶嘶的恐吓声。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无助的低下头去。武宣帝忽然伸手覆在帕子上,止住她的小动作,问道:“皇后意下如何?可要处置雪球?”
皇后眼神躲闪,低着头道:“臣妾……听陛下的。”
“朕是在问你。”武宣帝抓住了她的手,眉头微微蹙起。
皇后眼里水汪汪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远处的画,终是闭了闭眼,无力道:“雪球坏了祥瑞之兆,当杀。”
“好,不愧是朕的皇后。”
在众人看不到的桌底下,武宣帝用力甩开了她的手,但那股冷冽的怒意还是让在场之人为之一震,他声音低沉,“此猫奴冲撞宴会,拖出去,乱棍打死!”
棍棒下,猫儿皮开肉绽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沈书允捂住眼睛惊叫一声,下意识躲进瑞王爷怀里,脱口而出道:“不要——”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一片死寂的宴会上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连顾溪和也微微一愣,不知所措的揽住了她的腰。
“何人在此放肆?”武宣帝的目光冷冷地飘过来,在顾溪和脸上停了一瞬,最终停在沈书允身上。
沈书允只觉后背一凉,顿时反应过来这是皇家宴会,她当场社死,面红耳赤的抬起头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她,有玩味的,有担忧的,有看热闹的。但养过猫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猫儿被虐杀?她努力克服身心上的恐惧,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走到御花园中央,低着头道:“……回陛下,猫是无辜的。”
纸鸢在远处快要急坏了,哪有向陛下求情敢不跪拜的?
沈书允的理智也在告诉她,要行跪拜礼,可是双腿像被打了石膏,潜意识里的自尊不允许她屈膝叩首。她从小便如此,过年要压岁钱的时候,长辈们开玩笑说要磕头才能给,她宁愿不要钱也不跪。
即便是前几次进宫见皇后,她行的都是万福礼,奉茶的时候乃是半跪着,双膝不肯屈下。
武宣帝迟迟没有开口,神色平静的打量着她。沈书允身子僵硬的站在宴会中央,尴尬与恐惧围绕着她,她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办,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既然逃不过,索性就豁出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画前,蹲下身来仔细检查。那只猫她曾经见过,在皇后怀里时无比温顺,猫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疯,定是这画里存了古怪。
傩面舞者举着画后退几步,“你、你要做什么?这不合规矩。”他后面那几个擒猫的侍卫亦不知所措,纷纷看向武宣帝,武宣帝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按兵不动。
怎么会有人又怂又虎?顾溪和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心里失笑,他叼着一块月饼大摇大摆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脚边坐下,场上传来了几声轻笑。
这真是大型社死现场啊!沈书允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能不能救下那只猫尚且是未知数,但她大概率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在画被撕裂的地方,沈书允闻到了猫薄荷的味道,除了猫薄荷,里面应当还掺杂了其他草药,自从跟着洛神医研究药理,她的鼻子变得很灵。这些药草搭配起来,是可以让猫发狂的。
这哪是巧合,分明是宫斗啊!她若是将实情捅出来,只怕会招人记恨,为了一只猫,值得吗?
顾溪和吃剩的月饼屑,引来了一群蚂蚁,顺着蚂蚁行进的轨迹,她忽然注意到,那些蚂蚁是从画轴的木头里钻出来的,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沈书允定了定神,站起身来向皇帝躬身一拜,“回陛下,猫儿扑画才是祥瑞之兆。”
傩面舞者大怒,“你、你在说什么?”
沈书允抬起了被虫蛀的画轴,“一幅好画,意象为表,画意为魂,画轴为骨。此画名为《山河永固》,骨头却被蚂蚁蛀空,岂非空有其表?猫儿扑画,乃是上天的警示,意在提醒我们不能只看事物的表象,潜藏在内部的矛盾与危机才更可怕。”
说完她卷起了画,将画装回拐杖里,以免颜料的味道引得猫再度发狂。傩面舞者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却没再阻止她的动作。
她的话虽是信口胡诌,却戳中了武宣帝的心事,大周如今内忧外患,最令他头疼的乃是藩镇割据的问题。祸起内部,若是不能肃清内部的矛盾,何谈开疆拓土,何谈一统霸业!
此话一出,就连只想看好戏的晋王和敦王都投去了欣赏的目光,此女子当真勇气可嘉。
雪球开始了第二轮示威,顾溪和在地上打滚,慢慢滚到侍卫身前,趁他们不注意夺下了雪球。他身上有雪球熟悉的味道,雪球便冷静下来,头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笑着冲到沈书允身前,邀功似的挺直身板,“姐姐,猫,喜欢。”
猫儿似乎察觉到危险已去,好奇地抬起头来,沈书允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它拖着长音喵了一声,似乎是在倾诉方才的委屈。
盈盈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她与顾溪和相视一笑,那些被注视的不安情绪在他的陪伴下变得不再重要。
武宣帝终于开口了,“你就是小五的新妇?”
“回陛下,正、正是。”许是帝王之威的压迫感太强,沈书允又开始结巴起来。
“为何不改口,唤朕一声父皇?还有,见了朕为何不跪?”
“不、不习惯。”平白无故多了个爹,这个爹还是皇帝,那声父皇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喊不出口。至于跪拜,自尊是一方面,难为情又是另一方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如何跪得下去。
卑躬屈膝,原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她无法做到像其他人那样习以为常。
“朕忽然想起,还没有喝过你奉的茶,”武宣帝侧头看了眼内侍,“上茶。”
席上的妯娌们睁大了眼睛,皇妃嫁娶虽有奉茶的规矩,但大多由皇后娘娘包揽,陛下甚至连过场都懒得走。没想到,他竟会对瑞王妃提起奉茶之事。
按照俗礼,奉茶之后,就该改口称父皇了,沈书允她哪来那么大的面子,竟会让陛下关照至此?
内侍托着茶盘走上来,“瑞王妃,还愣着干嘛,该奉茶了。”
“……哦,”沈书允愣愣的跟上去,单膝跪地,捧着那盏茶递过头顶,“父、父皇,儿臣请您用茶。”
武宣帝喝完茶,语气轻快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父皇,儿臣沈书允。”
武宣帝点了点头,“朕记住了,入座吧,今夜的闹剧到此为止。”
再纠缠就是不识时务了,傩面舞者抱着残缺的画恭维几句,领着仆从们退下了。
沈书允拉着顾溪和回到座位上,雪球从他怀里跳下来,像个雪团子一样跑进皇后怀里,皇后目光动容,摸了摸它的头。
武宣帝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言,皇后知道,这是默认放过雪球了,她吩咐内侍将雪球抱回了凤鸾殿。
御膳房开始上正菜了,教坊司的歌姬舞伎御前献艺,欢快的节日氛围重新回到御花园,沈书允坐回位置上,方觉得两腿发软。
纸鸢揉着她的手,“方才我快吓死了,夫人你哪来的胆子,那种情况下你竟然不行跪拜礼!”
沈书允抽出手来,拿水压惊,“我……跪不下去。”
万千也凑过来,露出了钦佩的目光,“夫人您方才,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霸气的话!敢当面顶撞陛下的,除了瑞王爷,就只有夫人您了。您与王爷,当真是天生一对啊!”
沈书允哭笑不得,“你确定这是夸人的话?”
万千拍着胸膛道:“千真万确。”
旁边时不时飘来探究的目光,沈书允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她闷头吃喝,假装没看到。但总有人往上凑,一个穿着水纹黛青锦袍的玉面公子过来向她敬酒。
“弟妹的勇气,二哥实在佩服,五弟何其有幸,能娶到如你这般的女子。这杯酒,二哥敬你。”
想来他就是二殿下顾景陌了,沈书允得罪不起,只好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敬二哥。”
顾景陌轻轻扫了眼顾溪和,视线又回到沈书允身上,先是打量她鬓边的花,而后顺着脖颈往下走,直到沈书允抬起头来他才收回视线,笑道:“既是一家人则不必见外。五弟痴傻,有些事难免照顾不上,弟妹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永华园找我。”
沈书允只想快点打发走他,点头道:“多谢二哥。”
顾溪和攥紧了拳头,顾景陌是兄长中人品最差的,他方才不安分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什么帮忙,分明是没安好心!
待他走后,顾溪和头抵在沈书允手臂上,嗫嚅道:“不许去。”
沈书允这具新身体因心疾从不沾酒,猛然间喝了一整杯,意识渐渐混沌不清了,耳边的人声变成了嗡嗡声,“你说什么?”
万千说道:“夫人她……好像醉了。”
“没、没醉,我酒量超级好。”
她没说大话,虽然不常喝酒,但她的酒量像妈妈,不喝则已,喝则千杯不醉。可惜她忘了,这具身体不是她的,体质也大不相同。
她倒在顾溪和身上,掐住了他的脸,笑嘻嘻道:“真、真好看。”
皇后娘娘走了过来,皱着眉道:“醉醺醺的像什么话?送瑞王和王妃回去吧。”顿了顿又道:“等王妃清醒了,告诉她,禁足令可以解了。”
沈书允迷迷糊糊中听到禁足令,紧紧扒在顾溪和身上摇头,奶声奶气道:“不,不要禁足,要逛夜市,买糖人,买拨浪鼓……”
顾溪和心里一软,这几天生的闷气全都消失了。皇后娘娘目光躲闪的转过身去,“拉拉扯扯的真没规矩,还不快把他们轰走!”
说完,甩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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