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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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日,簪缨都是在不知觉中睡了过去。只是这一夜开始睡得安稳,将近黎明时分,簪缨在睡梦中只觉喉咙干疼,低低地唤春堇要水。
撑肘起身间,不防胃逆,吐了一回,随后身上便发起低热来。
整个南殿都被惊动,杜掌柜如临大敌,忙请养在行宫里的经验老道的医妇来为小娘子看诊。
医妇见小娘子舌苔薄白,脉象如弦,便道小娘子是染了风寒,又有旬日的积食,实火虚寒,内外交攻,于是发作起来。
簪缨折腾了小半宿,此时浑身失力,面泛潮红,软软地倒在芍药花芯绣枕上,听见外阁的话语,绵绵道“杜伯伯莫担心,用两剂小柴胡汤便好了。是不是”
这后一句问的是医妇,医妇正在外间开方,闻言道“原来小娘子也通医道。”
哪里是懂医,不过久病成医罢了。春堇想起体弱易病的小女君这些年吃下的药汤,拧着手背自责“小娘子素来立不得风口,经不得雨气,不然回头必要病一场的。前夜冒着雨上山,小娘子并无异样,奴婢便只顾庆幸主子身子健壮了,竟忘熬一碗姜汤给小娘子驱驱湿寒,真真该死。”
簪缨道声不碍的,说话间,卫觎闻讯而至。
轻薄的黑绸袍底卷过蔓纹门槛,却带出凛厉风势,至内间的帐幔处,又放轻履声,人未见声先至“现下觉的怎样”
簪缨闻声受惊,慌忙把悄悄探出来散热的脚丫缩回被子里,又扯过芙蓉花色薄衾往身上掖了掖。
她此刻身上只着一件亵衣,头发不曾打理,方才还吐过,实在狼狈失礼,不宜面见尊长。
侬侬的声音稳不住韵脚“不碍的,有劳小舅舅挂问,真不碍的。”
卫觎进来得急,一眼便扫见榻上小女神色恹弱,脸上烧得通红,长长的乌发被汗水濡湿,粘在两鬓,越发衬得那小小一团身影孱弱不堪一碰,没来得及拢严的松散襟领下,雪白的颈窝还莹着一层汗。
他当即避开视线,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听说簪缨病了,他立刻便带着自己的军医郎过来,虽有医妇,还是令自己信得过的人又给簪缨诊了一回。
军医郎隔着帘帐听过脉象,也道如是,和医妇同议,都觉开小柴胡汤妥当。
卫觎听见“积食”、“呕吐”的字眼,却想起昨日去顾氏别墅的事,皱起眉头,“是昨日吃食不合脾,又受了颠簸劳累。”
人是他带出去的。
他心思再细腻,终究是在兵革堆儿里糙混了**年,虑不到一个身娇体软的小女娘,是行止饮食处处皆要精心的。
任娘子暗瞄大司马一眼,感觉这位公爷目中透出的隐戾分外迫人,连忙打圆场“公爷莫懊,方才郎中说小娘子这积食少说有几日了,应不是昨日所致。”
春堇算一算时间,恍然想起来“是不是小娘子这些日子,每餐多用半碗粥米,不受用了”
往常小娘子的食量都是一定的,多进一些心口便会发疼,而这些日子小娘子一改习惯,闷声不响吃了许多,春堇担心地问过几次,小主子却说无碍,她便以为无事。
却不料是积到一起发作了出来。
春堇眼底发红,越发觉得自己这个贴身侍女不称职。
卫觎听后默了默,冷冽的剑眸撞上那片缃红色帐帘,变得温和下来,低问“为何多食半碗”
同一时间帐子里传出一声哑哑的制止,“春堇姊姊。”不让她多说。
卫觎于是便不问了,道“一会儿少进些清粥,乖乖喝药。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外阁间的杜掌柜一听,这是将他的差使都包圆了照顾小娘子是他的责任,怎好教大司马跑腿。便听小娘子在帐中轻道
“也不想什么吃,小舅舅费心了,于心不安,您且去忙吧。”
簪缨只觉小小的一个风寒闹起一屋子的人,不好意思。相比上辈子最后两年,那种日夜低烧下不得床的煎熬,如今这小病症,已是不伤表里的了。
她有经验,只要喝了药渥一渥汗,再多喝两碗热汤,休养两日,便就好了。
然而这种懂事在卫觎听来,却是一个经常生病的人习惯了忍受不适,羞于麻烦旁人。
可她今年只才十五岁。
大司马没有多少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却记得从前胞姐偶感风寒时,平素那样端重的一个人,也忍不住点几样爽口小食,让家下去采买,何况阿缨还是个孩子。
簪缨一心把人往外推,卫觎脚底的玄麂靴却像在这屋里扎了根,隔在帐子外头哄“冰酪盏子吃不吃”
身上有热的人,便想吃些凉凉的食物甜甜嘴,簪缨其实也不例外。
她本无食欲,可一听到那几个字,脑中自动便浮现出一盏雪白滑口的酥酪,还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挂着的晶莹水珠,舌上沁出津液,在枕头上抿了抿唇,迟疑地唔了一声。
只这一声,卫觎眉眼便缓和开,“知道了。等着。”
返身而去。
退到寝室外的军医郎入耳这番话,心想大将军悍野,自己不怎样遵医嘱,干得出往伤口上浇烈酒、烧发灰止箭伤的事迹也罢了,里间的小女娘肠胃弱,可经不起这样乱来,小心翼翼地提醒
“将军,小女娘在病中,恐不宜吃凉。”
行过他身边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风轻侧“谁要给她吃凉,拿回来化到不凉了,含在嘴里解解馋也高兴。”
跟随而出的杜掌柜心想买一盏冰酪,怎么也不能劳烦大司马亲自去,正待开口,卫觎站在宫阶上吩咐一声左右,“取甲来。”
赶来探望傅娘子病情的徐寔,此时恰巧走到殿门外,闻听此言,心头微惊“主上要进宫”
卫觎淡应一声,左右亲卫已抬来一副玄铁护心镜铠甲,錾银护肩,锁子膝蔽,一样不缺。
卫觎穿戴毕,重甲遮住轻襕衣,顿时威重涌现,初升的朝阳照上铠甲,反射出的万千碎光熠熠交织,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马沉凝的面色,哪里像去面圣,怕不是找人撒气吧。
他侧头向阁子里头望了一眼,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敢问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转,沉吟了一句“葛神医临行前,叮嘱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御前骄狂,徐寔实则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门户,下控广陵,北御匈奴外寇。而若掉转赴京,朝发则午至,午发则夕至,与建康都城的关系,在唇齿之间尔。
京口失,京城亡。
此为朝野尽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马,正在于此。
徐寔担心的是
卫觎不理会他,在腕上扣紧一副带着刀剑砍痕的旧铁护腕,便下阶而去。
徐寔实不能放心,连忙缀上低声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扰边者不过是氐人的一队散兵游勇,不足为患,将军却亲出,是否想见血光了”
卫觎长睫一动,眼锋侧扫,已与方才看军医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军师若闲,可回京口。”
徐寔闻声止步,不敢再开口。
却也不敢被赶走,他还得留在大将军身边照看着。
卫觎才下长阶,却有一名护卫从外头来报,“大将军,徽郡王在行宫外求见傅娘子。”
“李容芝”卫觎不豫,“他来做什么”
护卫回禀“宫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饮食不进,只寻傅娘子,眼看着要饿过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来请助,道是十万火急,已候了一个早上。”
卫觎当即横眉冷目,斥道“我家女郎岂是伺候人的,倒给他们使唤饿死饿活,关我甚事。他爱候着便候着,不许惊扰蕴珠阁”
“可那徽郡王”
卫觎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来到这地界也得老实卧着,郡王,又如何。”
杜掌柜望着凛然离去的大司马,纳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帐外轻声细语的那个人吗
半晌后回过神来,忍不住请教徐寔“先生,大司马这是面圣后再为小娘子买回冰酪”
徐寔闭了闭眼,说不是,“是买冰酪的途中顺便进个宫。”
卫觎出行宫后不乘马车,带了两个亲卫,跃上坐骑便向南驰去。
此时宫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极西殿,面对案上的四丈长绢,脸色晦暗难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温柔抚慰,李豫依旧平息不了心中的烦闷,若不是怕臣工议论,他当真想罢了今早朝会。
他从未想过,从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缨,会捅出这样一件惊人的事来。
他待那孩子,自问比皇室的公主们还更宠爱几分,那孩子唤了他这么些年“父皇”,也同样一片孺慕情深,这些年的感情,阿缨竟都不管不顾了么
眼下此事还未张扬出去,可五日后呢,簪缨自从退婚起,桩桩事迹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准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占一个孩子的东西,可册首上所列的,那汉鼎、汉晷、庙器、王榻,都是何物皆为象征君权之物啊
诚然,这些重器皆是南渡之后,唐家利用商路,从四分五裂的九州寻凑许久,进献来的,为的便是在这座据传镇有龙气的古金陵城凝聚气运,巩固南朝的国祚。
如此出财出力,费心施为,还只字不求回报,宗室多年来心中有数,也着实领情可既然已献,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败国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见陛下神态凝重,余光轻扫案上的绢册,垂眼苦笑着道“这傅小娘子当真稚子心性,赌气赌大发了,连送来的几坛酿酒、几两茶叶也要与陛下算一算。真当如此算,那这些年小娘子送到御前亲手所做的糕点,煲的汤汤水水,是否也要折成银钱
“还有前些年,奴记得,陛下因几位老大人争吵迁都的事,整夜闹头疼,小娘子听说后便跑来给陛下篦头,揉按,还软声软调地安慰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实哪里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过是陛下见小娘子憨然可爱,舒怀罢了这些如何算,又哪里算得清楚。所以奴说傅娘子糊涂,将陛下当成了寻常家翁,只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来。”
此为正话反说,李豫听了,果然想起了簪缨这些年的种种好处。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女,哪个嘴里不会千安万敬,可真论起贴心,遍数后宫诸位皇子公主,再不会有比阿缨更孝顺的了。
皇帝心里自有一本账,他知道,阿缨的孝不是表面文章,没有隔着先君臣后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将他当成了一位父亲。正是这小女娘视他如寻常家翁的态度,才让皇帝体会到在皇宫里难得一见的温情。
阿缨啊。
李豫心叹一声,眉头渐渐缓和。原璁见状,心里略松一口气。
正在此时,前殿的宿卫军忽然来禀“陛下,宫门侍卫报,有骑人马过宫禁而不下马,径自驰道入宫了。”
“什么”
所谓驰道,是依宫城外墙而建的一条跑马的御道,平时只供帝王銮车出行,余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闪过一个影儿,便见门口一人披甲踏履而入,丰神春色,眉目霜秋,见君不脱履,不卸刀,挺直身姿,声如鸣金“拜见,陛下。”
皇帝乍一望见这副与她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恸,不由唤了声“阿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