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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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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堇在浴桶旁为主子掬水,回忆道“奴婢是女君六岁那年调过来的,彼时大司马已经离京了,此后再未入过宫。之前的事却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了几分精神,“仿佛听说大司马在女君三四岁时,有一回在华林园怂着您爬树,险些吓哭了小女君。”

“爬树”

“是啊,小女君可还记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错,差点被陆嬷嬷赶到永巷去,就是因为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烛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规矩。当时,还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说着去看小娘子,才发现簪缨脑袋轻歪担在桶沿边,已经睡着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当心着凉啊。”

簪缨闭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翘的弧线,纤细的睫尾勾着烛光,在眼睑下方缀出一点柔薄的影。红扑扑的小脸,呼吸轻缓,有种天真无邪的情态。

春堇唤了她两声,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实是累坏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这么着也不成,她只得将湢室外的任娘子唤进来。

任氏进来见状,目光立刻软得没了边,“小娘子这是太辛苦了,别叫她,我轻轻抱她出来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纤窕,手劲儿却不小,捧着一张大巾毯将人从浴桶抱出来裹住,也不曾惊醒了熟睡的少女,顺利地将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只是为小娘子擦拭身体时,任氏目之所见,手之所触,作为一个知晓人事的妇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红了脸。

睡熟的簪缨对此一无所觉,她无意识地慵转腰肢,唇角舒展,仿佛梦中犹有人唤着她“阿奴”。

西山行宫一夜无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却闹开了锅。

久驻京口的大司马回了京却不上朝,日日临朝的东宫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乌青的晋帝走上丹墀,龙椅还没坐热乎,御史中丞顾元礼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斗胆,弹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面面相觑。

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是一点不错,关于昨日宫禁里发生的那点儿事,但凡长着耳朵的都听说了,何况当时还有许多大臣的内妇就在现场。

只是谁也不像耿直狷介的御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来。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则安一身玄青地朝服,闻此言,脸色与衣色也差不了许多,踏步而出欲要驳辩。

只是未等他开口,尚书右仆射陆抗捻了捻胡须,慢悠悠补上一句“老臣附参中书令傅公,范则无方,治家不严,堕名门清流之颜面,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乱蹦的又多了个一宿无眠的傅骁。

顾元礼出身于江南望族顾氏旁支,为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闻听声援,向陆抗揖手“陆公先请。”

陆抗捻着黑白掺半的胡须,老神在在道“无妨,后生先言。”

他两个一搭一和,还在这儿谦让起来了,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然御史台干的便是犯言直谏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脸色,顾中丞执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却佻达无状,失口妄言,使两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断簪退约,离宫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无私事,此虽为后宫事务,亦是国事册封傅氏女为储妃,此乃当年先皇后与唐夫人所定旧契契者,大约也,何为大约邦国之信。人君而无信,则不足以立身于诚,取用于民,故臣恳请陛下问责东宫,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听不得“元后”二字,冕旒陡地一晃,声音微冷“卿家不知后宫事,昨日情形,不尽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于危言耸听,像卿家说的这样严重。众卿,还有余事要奏否”

皇帝有意想要揭过此篇,顾元礼却理直气壮道“臣自知晓。”

同僚闻言,不由想起顾御史家的轶事是了,他的夫人方氏,可是京城官眷中有名的“没遮拦”,连上街看见耍猴斗鸭的,都能当成个新鲜事,要约出好友来喋喋说上个五六七八遍。昨个有她在,回家不向郎君描述个绘声绘色也难。

朝臣中有人忍俊有人皱眉,神色各异。

皇帝面沉似水,只得说道“太子今日一早,已出城去西山接人。小儿女口角玩闹罢了,阿傅是朕认可的太子妃人选,此事必无更改,卿可安心,不必再言。”

尚书省的令公陆抗便在此时颔首开口“启禀陛下,老臣以为,诫东宫,此是其一,其二却源于傅家内宅治理不严,方生此枝节。”

他余光瞟向傅骁,话风一转“那位惹事的傅娘子,听闻是已逝傅大夫之遗孤时过十余年,关乎功臣血脉,非同小可啊,此事傅家可证实了吗此女生母是何人她是如何自雍北千里迢迢到得江南这里有诸多疑问呐。老臣以为,在诸事查明之前,为傅大夫追封一事,还是暂缓为好。”

傅骁一听这话还了得

他深知江左名门,顾、陆、朱、张,陆氏位居榜眼,而这豪族出身、资历老道的陆抗,更是一向不甘屈居于自身之下。

若说顾元礼的上谏还是出自一片公心,那么这位城府深重的陆老,便是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了。

政敌间捅起刀子,真是不遗余力地往伤口上撒盐呐。他过世的大兄能不能配享太庙,是傅氏宗族能否在南朝更进一步的关键,若被人就此捉出把柄,岂非前功尽弃

傅骁当即回言“陆令公德高劭望,何以尽日盯住别家内宅事傅氏与未来太子妃乃骨肉至亲,纵然偶有误会,也是我自家事,自会解决周全,何妨于先兄。望令公莫听无根物议,人云亦云”

陆抗“嘶”一声疑惑道“哦老夫怎么听说,昨日傅府大肆破土动工,弄得地动山摇的,连几株花、几棵竹也连土挖去,半个园子片瓦不存,贵府遭贼否”

这个不光彩的短儿一揭,朝堂上的窃议声就变大了,还有不知是谁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

短短一夜,和未来太子妃离宫出走一样不胫而走的,便是这位傅氏女郎离奇地派人搬空了傅家半个府宅。

现下只怕半个建康的世家,都在暗地笑话傅家里子面子失尽,不成个体统。

傅则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心争辩,傅骁隐忍地向侄儿摇头。不可,这时候与这些等着看傅家笑话的人争论,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避重就轻地向上首深揖一礼,“请陛下放心,臣,必尽早劝解太子妃回宫。”

“此言差矣。”

站在朝臣之首,一直揣着双袖阖目似在养神的王逍悠然睁眼。

这位已年过六旬的晋朝丞相,敛目视人时,目中犹有矍熠光采,“闻听傅氏女郎昨日起毒誓,亲口退了婚,那么她如今,应不再是东宫的太子妃了吧。”

此言既出,廷上连皇帝都平息不下的议论声,倏然便如雪点落进沸水,一片哑寂。

李豫目光下视,在袖中按住掌心,“王丞相有何高见”

王逍又含笑遥头“没有,没有。随口之言,陛下莫怪。”

可就是这和事佬一样的姿态,让李豫陡生厌烦。他看着王逍那张仿佛万事弗争的清癯脸庞,忆起二十几年前,父皇曾领着他的皇兄立于丹墀之上,欲立皇兄为储君,而王逍的父亲前任丞相王穰,就站在今日王逍的位置上,出口反对,极力扶立他作太子。

只因皇兄的生母郗贵妃为名门之女,家族势力煊赫,而他的母族却微不足道,无所依托。

琅琊王氏不欲分权于高平郗氏之手,于是选择了他。

说起来,王氏还算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九五之尊的“恩人”。

可坊间那句童谣怎么说来着王与帝,共天下啊

李豫一言不发地起身转进屏风,向里头的燕殿行去,留给臣工们一个冷默的背影。

老态初现的晋帝脱下腕上的黄檀降真香木珠串,捻在手里,踩在蜀中红锦织就的地衣上,走着想着他们当年摆拢父皇还不够,今日又想左右朕对继承人的择取吗,到了明日,南面之君,是否要改姓王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何曾听闻世家门阀养兵持政,与君分权的道理

“太子、太子呢”李豫念了几声,御前黄门侍郎忙上前道,“陛下忘了,今日天未亮,殿下便去楼玄山接傅娘子了。”

李豫回省过神,似训又似纵地轻哼一声“他是该长个教训了。告诉太子,今日接不回人,他也别回来了。”

而后又下谕“还有,嘱咐傅家那叔侄俩,好好地去给缨丫头赔个不是。弄得清流不像清流,门户不成门户的,成什么体统”

黄门道是,随后想到那位一早就等在中斋外,对他哈腰谄笑好话说尽的显阳宫大长秋,斟酌着替皇后美言道“皇后娘娘在宫里备好了朝食,还有清火的雪菊清心饮,陛下,是否过去用膳”

李豫烦心地挥挥手,他现在一想到皇后在华林宴上出的差错就头疼。

他简直想不通,皇后往常那样审慎的人,怎会疏失到让阿缨一个人出了宫去

阿缨自幼胆小,从未单独出过宫门,昨夜又是雷又是雨的,也不知她在外面怕是不怕,吃得好不好,可千万别受了风寒。

“令御膳房多做些傅娘子平日爱吃的备着,玉烛殿那边也小心候着。”李豫沉郁地看了眼日影,“不去显阳宫了,去梁妃那儿。”

“娘娘,黄门侍郎来禀,说陛下即刻要过来了”

毓宁宫,梁妃萧氏身边的女使进殿通报,脸上充满喜气。

“真的,父皇要过来了吗”正歪在案上百无聊赖学着女红的罗襦少女撂下竹剪,惊喜起身。

梁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李星烺、二公主济和与五公主浈和,大女儿已出嫁,这便是那个小的,今年不过十四。

“我就说嘛,就中宫孃孃昨日办的那个宴会,丢尽皇家脸面,父皇怎可能不生气”浈和公主嘟着小嘴,“早该来多看看母妃的还有玉烛殿那位,哼,娇里娇气的,我看走了更好,不必往回找”

“小五,又口无遮拦,嫌你父皇罚得你不够多是吗”萧氏开口训说女儿,声音却同大多江南女子一样柔婉,即使疾言厉色也没多大威力。

她的一对秋水明眸亦蕴着淮左水乡的婉媚,望着殿门,“陛下不会来的。”

浈和不信,“怎么会呢”

萧氏垂睫淡笑而已。

她虽日日矩守在这深宫中,对外头的事尚还晓得几分。陛下属意太子,王氏一族却与她的烺儿走动颇近,其实,王家能看中烺儿什么呢,不过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这个娘亲无用,没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罢了。

陛下若不去中宫而来她这里,便等于昭告众人,太子失了圣心。

陛下向来看重太子,不会如此的。

萧氏连接驾的准备都没做,倚在蹙金双绣隐囊上,思绪一忽儿飘到玉烛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这些年皇后娘娘把那孩子管得严,两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在御道上见了,傅小娘子向她见礼都敛着神,不敢多说一句话。

可她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

分明是活泼灵巧,雪团一样的娃娃见人便弯起乌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娇讨果子吃,憨态可掬,讨喜极了。

浈和心思粗浅,有句话却说到了萧氏的心上她情愿那傅娘子不要再回来得好

这座深似海的宫庭,宫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俩,不是那样个柔弱纯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数啊。

萧氏轻轻一叹,二殿外的小内监适时来报“娘娘,圣驾方才已经到了毓宁宫门口,却又折去郭采女的砚香阁了。”

“什么”浈和不可思议地跳起来,挥舞着纤髾喊道,“为何啊”

“小五,收声,不许闹了。”萧氏丝毫不意外,招手让幼女近前来,温柔地为她理好弄歪的襟领。

她正想翻一翻经书打发时间,侍女阿嶙从外面回来,至她身侧耳语“娘娘,太妃苑里的郗贵太妃又闹起来了太妃数日没看见傅小娘子,发了脾气不吃不喝,一时叫嚷傅小娘子被坏人抓走了,一时又说阖宫人都想害她,水米不进,谁劝也不成。娘娘看,这怎生是好”

萧氏听后,不免有些头疼。

这郗贵太妃上了年纪,从前年起脑子便糊涂了,犯起病来胡言癔语,异想开天,如同老小孩儿一般。

整个后宫里,也只有傅娘子有耐性儿哄着陪着,能降得住这位老祖宗。

萧氏问“显阳宫那边不管”

侍女低声道“怎么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儿子还在蜀地当着王,宫里哪敢让她出闪失。听说皇后娘娘先后派了好几拨人过去,却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来,说只要傅小娘子。”

萧氏明白了,傅簪缨这一走,往常帮庾皇后省下的琐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么

她揉了揉眉心,扶着侍女起身,“如此,咱们带上些软和好克化的糕饼,去看一看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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