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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驱虎吞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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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杉原小心翼翼地步入白峰塔大厅,低着头,不敢直视坐在那高台上的人。手里的纸质文件被手心的汗沾湿,有些粘糊糊的。每当他踏入这几十层高的宏伟建筑,他的心跳都会加剧,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这里。现在他明白了,此时坐在他面前的男人就是最可怕的——狼之大天狗、天狗军团团长兼总指挥、白峰塔太政右大臣兼兵部卿——鬼一僧正。这个男人踩在无数人的尸体上,通过强硬的武力手段从大峰前手中夺走了地位和权力,不仅如此,他还要夺走更多。

上杉原本没有进入这里的资格,他曾经只是一介无名小卒。在那场攻城战里,他是第一批攻城的鸦天狗敢死队的一员,毋庸置疑地说,就是炮灰。然而他却在那地狱中活了下来,周遭都是同伴支离破碎的躯体,还有涂满了城墙的血迹。他与十名同伴共同围杀了一名天狗精英,代价是其他九人全部阵亡。

自那以后,他每日都会从噩梦中惊醒,他在梦中看见涂满鲜血的大地、看见残肢断臂、看见死去同伴们的眼睛。他是个没有经历过天狗古代战争的年轻人,尽管在军营训练了许多年,但真正亲临战场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恐惧。然而他所在的队伍却被选为敢死队,说什么要为鬼一僧正大人献出生命?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觉得那是愚蠢。

不过也因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被一位将军看中,被提拔为副官。此时那位将军就站在一边,他名为大内义阵,原天狗军团“白毫队”队长,而在鬼一无正死后,他被顺势提拔,顶替鬼一无正成为天狗军团总参谋长兼兵部大辅。接着鬼一半兵卫昨晚又在围杀反贼的战斗中阵亡,大内义阵便成为天狗军队中地位仅次于鬼一僧正的存在。

这位将军没有眉毛,眉骨凸起,剃光下巴,头顶的白毛与兽耳被头盔遮住。他为人刚正,在攻进城后并没有放任部下烧杀掳掠,并且毫不犹豫地处决了违反纪律的部下。而平时这位将军又极为善待部下,也是他看中了上杉原将其提拔。不过在大内义阵接连被提拔后,天狗军队内部的形势发生了点微妙的变化。

首先,天狗军队里,鬼一一族的人员占一定比例,而其中威望最高和能力最强者,是鬼一无正和鬼一半兵卫二人。而非鬼一姓的将军则很少被重用,这导致了军团内部存在两批势力——鬼一姓将军与非鬼一姓将军。尽管两拨人平时互相不对付,但在鬼一僧正和两位大将的威望下,这种矛盾并没有多严重。如今两位大将接连阵亡,大内义阵又被提拔,暂时也没有强大的敌人,两股势力便开始内耗。

上杉原虽是一介小卒,但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或许正是基于这种观察能力,大内义阵才会提拔他。但被提拔并非上杉原的本意,他本想退伍,不愿再参与争斗,但是他也看得出来,假如他离开,那么就离死不远了。大内义阵不会放他走,对于人才,他宁肯杀了,也不肯放虎归山,在将来成为自己的隐患。

只要不提出辞职,那么大内义阵就是一位好上司。他见自己的部下面对鬼一僧正有些战战兢兢,便替他开了话茬:“兵部少辅上杉原有事陈奏。”然后像是提醒一般地咳了一声,上杉原才回过了神。

鬼一僧正此时才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注意到底下这位不起眼的部下。当那铁面下的眼眸对准他时,上杉原使出浑身解数才将哆嗦憋了回去,咽了口水,打开文件复述道:“禀大天狗大人,昨夜城内冲突具体伤亡人数统计完毕,包括治安部部长鬼一半兵卫大人在内,共有五百二十三名警卫与士兵死亡、两百五十名警卫与士兵受伤、两百三十一名平民死亡、五百三十名平民受伤、四十二名贵族死亡、三十名贵族受伤,总计死亡七百九十六人、受伤八百一十人。详细死因与细节都在这文件上。”他垂下身,将文件举过头顶呈上去。大内义阵接下了文件,替他走上台呈给鬼一僧正,随后二人退在一旁。

鬼一僧正的目光停在文件上良久,大厅内的众人无人敢先他一步说话,整座白峰塔保持着沉默。

“对付一个‘千鸟’,一个犬走椛,还有几个身份不明的反贼,就要牺牲掉我这么多部下?”鬼一僧正厉声问道。

一个老态龙钟的天狗率先开了口:“狼之大天狗大人,这只能说明大峰御前的残党干预了我们昨晚的计划。老身认为,应当趁早铲除他们。将所有兵力派过去围剿他们,同时引出他们藏在城内的内应,一举歼灭。”此人虽称鬼一僧正为“大人”,实际上是其长辈。他名为鬼一天正,天狗军团人事部部长,鬼一僧正的二叔。在天狗古代战争时,鬼一天正曾与其大哥,也就是鬼一僧正的父亲并肩作战,却战败于大峰前。鬼一僧正的父亲阵亡,而鬼一天正则失踪。之后鬼一僧正继承了族长位置,在鬼一一族濒临绝境时杀出了一片新天地,获得了广泛的威望。然而失踪的鬼一天正却突然归来,但他已无继承族长的机会,看在辈分的关系上,鬼一僧正分了他一个比较大的职位。不过鬼一天正作为族内最年长者,并没有战斗能力,因此只能担当文职,成为军队的人事部长。军队内那些鬼一姓将军尽是他提拔,因此他如今已是宗族势力的代表人物。为了制衡非鬼一姓势力,鬼一僧正进一步提拔了这位二叔,让他做内务卿。

鬼一天正的发言立刻引来了大内义阵的反对:“属下认为不可。在攻城战之后,我军士气低迷,人员折损严重。虽然仍有余力彻底清剿大峰御前残党,但是必定损我们元气。并且没有他们造反的证据,名不正言不顺,必定导致民心不稳。更重要的是,饭纲卧行心怀鬼胎,如果我们把大量兵力消耗在清理大峰前余孽的问题上,饭纲卧行乘虚而入,我们的处境就不妙了。”

鬼一天正不屑地反驳道:“哼,那难道要我们一直受制于人?先是鬼一无正将军,昨天是鬼一半兵卫将军,明天呢,恐怕就轮到将军你了吧?”

大内义阵则毫无惧色地回答:“我不怕死,他们敢来,我就杀光他们。但是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失了大局,当下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顺利召开大天狗大会,确立正统。”

见双方争辩不休,鬼一僧正将目光投向了鬼一天正一旁的一个高鼻子官员。此人名为伊贺成政,天狗军队人事部副部长。伊贺氏虽是鼻高天狗,但是也是鬼一僧正的亲族,当年伊贺氏将长女嫁与鬼一僧正之父以结盟,而诞下的孩子就是鬼一僧正。鬼一僧正让他做副部长,也是为了制约和监视身为部长的二叔。如今鬼一天正被提拔,伊贺成政也一并被提拔,官至白峰塔太政参议,也是为了限制非宗族势力。

伊贺成政很能察言观色,见到鬼一僧正将目光投向自己,便谦逊地说道:“我有一点愚见,不知是否可行?”

见伊贺成政发言,大内义阵与鬼一天正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吵。因为他们都认为,伊贺成政是自己的一方。

“说吧。”鬼一僧正点点头。

“反贼问题还是要处理,但是要避其锋芒,不能将他们逼至绝境,应恩威并施。大峰御前实力非凡,但也就是个十七岁小姑娘。单独把她叫过来,给她做点思想工作,就说杀了她家人的是本多轻盛,她自己也看见了,而我们本无此心。本多轻盛与爱宕山荣术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需要忌惮的势力,我们就可以让她把仇恨转移到本多轻盛身上,暂时与我们合作。

另一方面,许诺包括她在内的天狗精英官复原职甚至提拔,恢复人身自由,但是在职位的安排上需要下点手段,以便监视他们。城内的那些反贼,未知数太多,能确定的只有犬走椛、不知所踪的地子和一个龙宫使,关于他们的情报,也可以从没有斗志的天狗精英嘴里套,以掌握他们的动向,但不能打草惊蛇。

对于反贼,招抚为上,屠杀为下。对于坚决不从的,让招安的天狗精英来公开公正地讨伐他们,让他们当众自相残杀。假如他们窜逃,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武了。”

听完这些,鬼一僧正点点头,似乎对他的计策很满意,说道:“那好,现在就召大峰御前一个人过来,不给他们时间考虑。”

说罢,鬼一僧正便召人下去,没过多久,又一位部下呈上来一份文件:“北门附近积雪严重,亟需处理。”

“这种事情交给内务卿去处理就行了。”鬼一僧正甩了甩手,让部下将文件递给鬼一天正。

等待大峰御前的期间,部下们呈上来不少文件。鬼一僧正只过目与大天狗、反贼相关的内容,其余尽数推给部下。在以前,他只用处理军队的事,自从他从大峰前手中“接过”右大臣这个地位后,事务比想象中增加了不少,而与他平级的左大臣爱宕山荣术则以各种原因推辞,这就导致事情全部落到了他身上。好在他还有这些部下,他便将事情分类下放给合适的人处理。

上杉原也分到了些事务,提前退场,上楼去了。抱着大批文件离开大厅,他却感觉一身轻松,处理这些公文可比卷入斗争要令人安心得多。但是还不够,他明白自己远没有从这深渊中脱身,他需要寻找能救他的人。

他乘坐升降梯上楼,与一旁互不相识的同事尴尬地望着升降梯外的风景。尽管他官至兵部少辅,但表现得仍像个业务员,完全没有高官的气场,一旁的同事也就以为对方与自己平级,不显露尊敬,也不做得罪人的事,只是保持着目光的回避与沉默。观察力强的上杉原注意到了这点,但他也没有与对方寒暄的打算,只是在对方要出去时,象征性地行了礼。

对方出了升降梯,回过头却发现他并没有出来的打算,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上杉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升降梯继续往上时才发现,这座白峰塔,似乎官职越高,所在办公处的层数也越高。在注意到自己办公处比对方高时,对方才急忙展露出尊敬的姿态来。

在抵达自己的层数前,升降梯中途停了下来,走进来一位束发的女鸦天狗,正紧紧抱着一团文件。二人互相行了礼后,便共处这狭窄的升降梯。不同于地下监牢,地上的升降梯数量很多,方便职员上下。对于鸦天狗来说,从外面飞进白峰塔是不尊敬的行为,因此只能坐升降梯。

上杉原也习惯性地“解构”了这位女鸦天狗。他记得这位女鸦天狗名为木曾巴,是弁官兼少纳言,负责颁布天魔之令。也就是说职位极高,但无实权。最近鬼一僧正倒是利用她颁布了不少所谓“天魔之令”,比如红毯祭典和大天狗大会。

对于抄书的文官来说,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往往是枯燥乏味的,但上杉原却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别的东西。那是一张刻意掩饰着激动与愤怒的表情,如果说因为不得不给杀父仇人打工而愤怒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她的眼中,有着希望。

她在渴求什么,寄希望于什么。

到了上杉原所在的层数,他走出升降梯,回身给木曾巴行了礼。对方微微回礼,升降梯便上去了。

但上杉原很快转乘另一间升降梯上楼,他跟踪那女人,发现对方步入了一间隐蔽的房间。那房间不属于任何人,是空置的,因为门上没有钉牌号。

他隔着门倾听,只听见敲打键盘的声音。打字机是鸦天狗记者的标配,文职人员也在用,在天狗城这并不稀奇。但是正式的官方文件仍然需要手写,这就是为什么还需要她这种抄书人员。所以按道理,这种职位的人不需要打字机,还是某种夹带着电流声音的打字机。

她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在给谁传递情报,而且这个人,绝不是自己人。

上杉原好歹是军人,他深吸一口气,索性破门而入。那女鸦天狗一惊,掏刀刺击,却被他轻松制服,按在桌上。他将目光投向桌上的文件,上面赫然记录着这几天鬼一僧正阵营的所有情况,而那“打字机”是他没见过的款式,而且打出来的尽是些点和线的符号。

“你要把这些发给谁?”他质问道。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木曾巴冷笑道。

上杉原本想将她就这样连人带物押到楼下,但是看着对方的眼神,自己有了别的想法。

他松开对方,说道:“我可以不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但你要满足我一个要求。”

对方还是冷笑:“威胁我也是不可能的。”

“听我说完,你背后一定是有别的势力吧?大峰前残党?还是谁?我不管,但是你必须把我从这乱局中救出去。我能看出来,这里要发生大乱子了,留在鬼一僧正身边,我凶多吉少,我不想再为他送死!如果辞职,大内义阵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想死!既然你们敢反抗鬼一僧正,那你们一定有什么办法。所以你要给我出主意,把我从这里解放出去!”上杉原把自己一直以来的心里话全都吐了出来,全然忘记自己是在威胁对方。

对方听完上杉原像是哭诉一般的请求,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态度,沉默了小会儿,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还能是假的?我只想活下去!”

“我没有办法救你,我只是一介联络员,既不属于鬼一僧正,也不属于大峰御前。天狗一族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但是……只有一个人能拯救你我。”

“谁?”

“射命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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