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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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子盘腿坐在房间内,今天就是大峰前许诺还她清白的日子。大峰前会在天狗广场颁布一系列新的法规,同时解除地子的“杀人犯”的身份,销毁那把枪。
地子却有些烦躁,因为在此之前,她还不能离开白峰塔。不过心中的不平衡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无法外出,还因为某种不安的预感。昨夜下了很大的雪,但是房间内却毫无寒意,甚至有些闷热。
过了许久,她才搞清楚热量的源头——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那把魔剑,即使隔着剑鞘,也能感觉到里面在发烫。
地子拔出剑,只见剑刃正发着金光。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从她来到这里起,这把剑就感知到了那些不详的事物。
白峰塔里,藏着妖魔。
大峰前曾说,白峰塔镇压着怨灵。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她的魔剑有所反应,那么她应该是多虑了。
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出了房间,一方面是为了给剑散散热,另一方面是想随便逛逛,给自己透透气。她倒是想看看,天狗们引以为豪的标志性建筑到底都还有些什么。
她先是下了楼,大峰前给她安排的房间离一楼大厅不远,她走到前台,前台负责接待的女天狗业务员自顾自低头摆弄着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地子走近一瞧,只见桌子上摆着一瓶写着“香狐”的瓶子,而女天狗正用那瓶子里的水给自己修长的指甲抹上——她在涂指甲油。
地子正想开口,那天狗终于注意到她,抬起头来,似乎是发现并不是哪位领导,于是把刚准备摆出来的笑容又吝啬地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家里死了人的表情,问道:“有什么事吗?”
对方这一问,地子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本来就是抱着闲逛的目的来的。雏菊常说要多注意别人的心情,因此地子面对这种态度,不知该如何是好。倘若是雏菊,想必能微笑着继续提问,但地子若说“只是随便逛逛”,又得遭对方白眼,若是问“你在干什么?”,对方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大天狗她都不怕,此时竟然被一个小职员整得如此尴尬。
“我……来问问,白峰塔里有没有什么能消遣的地方?”地子只得编了一个理由。对方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指了指一个方向,随后埋下头,又继续摆弄自己的指甲。地子只得往那里走,直到走远了,她才后悔自己刚才应该硬气一些。
正想着,她到了一间摆满书架和书的地方。原来那职员所指的“消遣的地方”就是这个藏书库。这里的光线异常昏暗,没有照明,似乎是没人。
地子本就不是什么能静下心看书的人,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在靠近门口的书桌上发现了一本书。那本书的题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名叫《百鬼夜行绘卷抄本》。
其他书都规规矩矩地排在书架上,只有这本,不知是有人看过,还是被遗忘在这里。她捡起那本书翻了翻,上面用她看得懂的语言记录了一场名为“百鬼夜行”的天灾,而百鬼夜行来源于一位人间的怨灵。那天灾曾发生于古代,后来被镇压。这似乎与大峰前所讲述的有所出入,百鬼夜行并不是**,而是天灾。不,似乎并不冲突,天狗只是利用了那怨灵了而已。而那怨灵是一位帝王,就被镇压在白峰塔下。
地子想继续看下去,但是这里实在昏暗,于是她合上书,打算带着它出去。
“借书……要……登记……”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地子吃惊地望向背后,只见藏书库深处,走出来一个骨瘦如柴的天狗,不,他身上没有天狗的特征。他的灰发杂乱地从头顶抛下来,脸上毫无生气,几乎是皮包骨,而他的眼睛——他没有眼睛,睁着的眼窝子空空如也,有些瘆人,难怪这里没有照明。他拄着拐,瘸子似的朝地子走来,另一只手里还握着笔。
“你是?”地子问道。
“我……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那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我‘看’得见,无需多问……你要借的是《百鬼夜行绘卷》,只不过是用我们的语言记录的抄本。原本的那本,早就不知下落了……”
地子有些惊讶,她心中的的确确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对方明明是个瞎子,为什么会被安排来这里?他究竟是什么种族?他是怎么“看见”她的?但这些问题都被憋了下去,因为对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问。
“《百鬼夜行绘卷》,是天魔大人写的。这里不少书,都是他写的。大多是些……陈年旧事。我负责,誊抄成我们的语言。”老人指了指周围的书架,上面有不少历史类的书籍,还有些题目她看不懂的,大概是天魔亲自写的。
“天魔……”地子望着天花板,叨念着。
“天魔大人,想要见你。”老人突然说道。
“什么?”
“上次我去送书时……他说,想要见那个,从法场上逃走的,杀死大天狗的人。就是你吧……你心中有那样的记忆,不过,你不是凶手。”
地子还想说些什么,又被老人摆摆手阻止。老人转过身,示意她跟上来。地子心里有些犯嘀咕,但是出于好奇,还是跟着老人朝昏暗的藏书室深处走去。
老人走到一处书桌边,虽然手脚不利索,但是很熟练地从柜子里翻出一碗油灯,似乎就是为看得见的人准备的。老人点上火,地子的眼前瞬间明亮了些。
老人举着油灯,引着地子走到一柜书架前,吃力地推开,一条暗道在地子面前显现。“从这里,一直向前,会看到楼梯。我走这里,给天魔大人送书。你走外面,大天狗不会让你见他,走这里,他们不会知道。我还得,回去看着。”
“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地子突然开口问道。
“无需多问,所作所为,皆为了天魔大人……”
尽管地子心中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老人只能送到这里来。他把油灯递给地子,随后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
地子只能独自继续向前,这条暗道似乎也是专门给那失明老人准备的,因此也没有照明。暗道虽然昏暗,但完全没有任何让她不安的因素。比起外面,这里似乎更让人安心。
暗道的尽头是一条狭窄的楼梯。要从这里往上爬五十层才能见到天魔。地子有些可怜外面那老头,这里不仅又高又窄,而且楼梯是用木板钉在墙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木板要么断裂,要么已经松动。地子都不敢想老人是怎么上去的。
地子没有考虑用石头抬着自己飞上去,而是一步一步踩着木板走上去,也是出于对那老人的尊敬才如此。在这里看不到层数,因为这里只直通楼顶。地子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少层,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越往上,腰上的魔剑就越烫,仿佛楼顶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注意到这一点,地子加快了脚步,但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又踩坏楼梯。
终于到了顶层,一扇门摆在她面前。地子的直觉告诉她,似乎这里就是终点。天狗城隐藏的一切谜团、一切阴谋诡计的答案,似乎都在这扇门后。
她敲了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于是轻轻地推开,一个同样昏暗的房间出现在她眼前。房间的装饰很华丽,但是陈设很简陋。一床,一桌,一灯而已。正对着她的是另一扇门,太阳光从门缝中照进来,令她感到不安。
桌子边跪坐着一个天狗,他双目紧闭,双手放在膝上,似乎在冥想。他穿着一身白色直衣,头发束着,白须长到了胸口,面色苍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点。和刚才的老人一样,似乎也没有天狗的特征。
太过普通了,他真的就是天魔吗?这与地子心中的天魔形象相去甚远,她以为会是那种比大峰前那些大天狗还要威严的存在,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地子跪坐在桌子的对面,把油灯摆在桌上。天魔听见了声音,睁开了眼睛,看见地子,并不惊讶。
“是古明地带你来的?”天魔平静地问道。
“古明地?”
“楼下的图书馆管理员,姓古明地,是个觉妖怪,至于名字,他自己都忘了。为什么流落到这里,为什么被任命为图书馆管理员,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记得了,似乎是已经迷失了自我。他只会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地工作。”天魔谈到那老人,脸上显出一幅悲悯的表情。
“他说你想见我,你要我做什么?”
“在此之前,不如让我先回答你的疑问?你想必有很多问题要问。”天魔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好。”地子不客气地答应了,“第一个问题,你……真的就是天魔?”
“呵,不敢相信是吧?身为天魔,唯一能为天狗一族做的仅仅是当个吉祥物。当天在法场上,你应该没注意到我。但我的的确确就是神明任命下来统治天狗的天魔。”
“神明任命你统治天狗,是怎么回事?”
“为了终结天狗古代战争罢了,神明不希望这样的战争扩大,于是派我统治罢了。天狗可是很听比自己强的存在的话的。比自己弱,他们就欺负,比自己强,他们就唯命是从,无论是鬼族还是神明。当然,他们心中是不会屈服的,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想办法把你毁灭。很无耻的种族,不是吗?”
“听上去你并不喜欢天狗呢。”地子说道。
“我毕竟从来都不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种族,而我,一开始不是天狗。”
“什么意思?你不是天狗?”
“我曾经,不,应该说是前世吧,曾经是一个人类,一个人间的天皇,一个从未掌过实权、最后被抛弃、被暗杀的所谓帝王罢了。后人称我为怨灵,没错,我最后也成了怨灵,是为崇德之怨灵。我曾经就是崇德天皇。”
“崇德天皇?”地子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于外面人间的历史她并不清楚。
“百鬼夜行是我引发,而被镇压在白峰塔的怨灵,也是我自己。我是害死了无数人的罪人,神明将我转化为天狗,以我为阴,居住在白峰塔最高层。同时让一位异性的天狗英雄为阳,居住在白峰塔最底层,我们互补,共同镇压怨灵,也就是我自己。”天魔摇了摇头,似乎是为自己感到讽刺。
地子皱着眉头,手不断抓挠着膝盖,尽管已经做好了迎接诸多信息的心理准备,但得知真相后,她的心中难以平静,她接着问道:“那……大天狗们引发的百鬼夜行的仪式……”
“你说他们所做之事,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个连杀心都不能起的老天狗罢了。一旦我起杀心,封印就会不稳,地下的那位英雄就会承受更多的痛苦。她现在怎么样,我已经不知晓了。”
“神明没有干涉天狗的行为吗?”
天魔冷笑了一声,随后道出了惊人的事实:“神明?神会死,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天照大神希望人能够独立,因此不再让神明干预人间,而不听从的神明,就会像守矢神社的那两位一样被制裁。你以为神明不会允许这样的事?他们巴不得天狗利用这股力量杀死更多的像守矢神社的二神那样过于亲近人的神。”
“这一切……都是神的意思吗?”地子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些身居高位的神往往比亲近的人类的神考虑得更远,正因为如此,他们做起事来比谁都要无情。在白峰塔被深深地钉在妖怪之山的时候,他们就预算到这种事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想为‘不变’留一亩三分地的幻想乡,本就是违背神明意愿的存在。”
地子低着头,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门缝里的太阳光会让她不安。
天魔继续说道:“但是……我也不想一直就这样下去。我做了一件事来阻止大天狗,五十年前的第二次仪式里,我在杀戮中恢复了意识,我知道饭纲卧行的仪式条件,于是我救了当时被作为祭品的冲羽一族的遗孤。”
“就是你救了雏菊?雏菊口中的那个老人,就是您?”地子双手撑起上半身,激动得差点把作为支撑的桌子压翻。天魔也有些惊异,问道:
“难道,你与那孩子相识?”
地子告诉了天魔她与雏菊的事,天魔苦笑着说道:“命运真是弄人啊,没想到当初失去家园的少女,终究会因对家园的思恋吸引着回到这厄运的漩涡。”
“该死的,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她来天狗城。”地子骂了骂自己。
“就算你不答应,她也无法舍弃心中的执念,失去家的雏鸟终究要寻巢。”
二人保持了许久的沉默,地子似乎无法再问下去了。过了十几秒,天魔开口了:
“我之所以想见你,是因为我得知,有人赠送了你一把能够斩杀妖魔的剑。”
“你说这把吗?”地子拿出了剑,此时连剑鞘也已滚烫无比。
“果然……是十拳剑。”天魔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能拔出来让我看看吗?”
地子拔出剑,剑冒出了滚滚火焰,照亮了整个房间。不仅如此,房间内的另一盏油灯也同时亮了起来。地子赶紧把剑收进鞘中,以免把房间点着。
“之所以会燃起如此猛烈的火,是因为它想要斩杀的妖魔的源头,就在它面前吧。”天魔说道,“我有一个请求,请你用它往这里,刺下去。”天魔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你说什么?!”
“如果用一般的方式杀我,只会让怨灵跑出来危害人间,但是如果是用这把剑杀我,想必会连着怨灵一同焚烧殆尽。这将是我燃起的唯一的杀心,对我自己的杀心。只有这样,那怨灵才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不会这么做的!”地子站起来拒绝道。
“也是,在这里杀了我,想必只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吧……”天魔有些失望,“而且,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我不能亲自下手,那样怨灵就会在我下手的一瞬间将我夺舍。”
“不是因为这个——啧,真的是,你为什么会想着自杀啊?”
“这是我身为天狗的领袖,能为天狗做的唯一一件事——终结他们的罪。既然你无法下手,就请阻止即将发生在天狗城的动乱吧,只有天狗城稳定太平,我才能更好地镇压心中的怨灵,而不被那些死去的天狗的怨灵所扰。每当有天狗怀着怨念死去,我都能感觉到。”
“我知道了,我已经答应大峰前帮他解决你们天狗的破事。”
“不……还是太晚了。我感觉到了,动乱已经开始了。”天魔突然皱起眉,闭眼说道。
“什么意思?”
“已经开始有人死去了,鬼一僧正的行动开始了。有人,包围了白峰塔。”
地子听罢,冲过去一脚踹开房间的正门,外面的走廊亦是阳台,她朝下面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黑点在地上移动——那些是奔跑的天狗,似乎天狗城正发生着什么乱子。
“快去吧,阻止他们,”天魔说道,“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鬼一僧正的军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