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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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丰年被皇帝留到宫中,长谈至半夜才归府,坐在床榻边,连靴子都脱了,想了想,又套回去,只身去了三王府。
三王府的石狮子前堆满了拜帖,几乎淹到了狮子嘴,显然三殿下已经多日没理会过这些东西了。
沈丰年门外徘徊了许久,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身后的大门吱呀打开,幽风拂发,沈丰年停住了脚,见一弓背矮小的斗篷老头站在门里,冲沈丰年招手。
“进来吧,殿下知道你来,已经在等着了。”他的声音也很苍老,只是细听,又觉这人中气还足,像个内行高手。
沈丰年惊疑“他如何知道的”
老者没有回答,他擎着一盏灯在前头引路,走到外庭的会客堂,对沈丰年道“坐下等着。”
说罢,他的身影转过遮挡,不见了。
会客堂没有点灯,今夜月也朦胧不明,连同映在地上的花草影子都不分明,那些影子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晃动着。
沈丰年坐在冰凉的板凳上,无茶无灯,不免担心起来,女儿以后难道就是在这种冷清的地方长居吗
过了会儿,那老者又出现了,他手里捧着半杯滚烫的茶,塞到沈丰年手中后,语气无奈道“还是往里头走吧,三殿下请你到东庭院。”
沈丰年谨慎跟随,听那老者边带路边唠叨“这可是百年来独一份,谁也没到过东边,那是殿下休息的地方”
“说什么要白天起晚上睡,这怎么得了乱套了,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自己懒得起身,就要带人到里院去,真是没了规矩”
在他的唠叨中,沈丰年总算明白过来,这是三殿下没起来床,所以索性让他跑一跑腿,到寝殿会面。
掌灯的那个斗篷老者看起来慢悠悠的,腿脚不大好似的,但走路却极快,沈丰年跟在他身后,过桥时贴得近了点,比划出了这老头带上那斗篷上的兜帽尖尖一起,也才到自己的大腿高度。
是因为衰老的原因吗
沈丰年琢磨起来,这老头看骨架并不像个矮个子,只是背弓得太深,手脚也都伸不直,这才看着矮。
穿过九道折的朱红色回廊时,沈丰年才注意到这老头的眼睛。
他的眼睛尽管浑浊,却是深红色的。
是幽族。
这也在意料之内,很少有普通人能老成这个模样。
那他应该很大年岁了吧奇怪,不是说,幽族只有生死伤,没有老病残吗
沈丰年搜刮着自己知道的那点幽族特征,越琢磨越是好奇。他年轻时,除了三殿下,也还见过其他的幽族人,那是个女人,年龄据说有七百,但模样却和少女差不多,连同声音也依然年轻。
幽族只有生死伤没有老病残这样的话,也是听那个幽族女人亲口说的。
不过幽族情况复杂,那个幽族女人还说过,她们从不会衰老长白发的,故而七百岁也还是一头乌发,可三殿下却是一头白发
嗯,这么说来,他倒是没问过,三殿下的那头白发,到底是年纪大了,单头发白了,还是生来就如此。
等等,自己想这些做什么
沈丰年将神秘的幽族人琢磨了一圈,抬头,还没到地方。
沈丰年心里嘀咕着,外头看感觉三王府并不算大,可进来怎么觉得别有洞天,一层嵌一层。
果然和三殿下一样,三王府也是浑身谜团,不能用常识来看。
又走了许久,才见一别致的半开放无门院落,应是这王府的最深处,四周花团锦簇,草木繁茂。
“到了。”老者将灯递给沈丰年,沈丰年弯下腰接过,轻声道谢。
“殿下在里面等着。”老者说完,佝偻着身子走了。
宽大的斗篷拖着地,看不见他的脚,但这人下盘扎实,走起路来无脚风,远看似飘,夜色中细看,恍恍惚惚,身影一闪一闪,还有几分可怕。
不知将来,元夕会不会怕。
沈丰年如此想着,端着灯台进了内殿。
此处暖和了许多,外壁的炉子里还烧着火,撩起隔帘,暖香怡人。
三殿下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外面披裹着他新换的鸳鸯红喜毯子,在沈丰年的注视下,毫不顾忌地打了个哈欠。
“坐吧,茶再不喝就凉了。”
三殿下招呼着,又将屋里的小金炉子往沈丰年这边推了推。
沈丰年左看右看,内殿能坐的地方除了床,就只剩窗边的那个美人榻了。
沈丰年别扭的坐下,美人榻触感绵柔甚至昂贵,沈丰年更是不安,感觉自己屁股刚刚冒犯了一堆金子。
十八年前,三殿下来漠北时,他就被人告知,这位殿下对自己的衣食住行要求颇多,吃的用的,有些是皇帝都没有的,生活极其奢华。
沈丰年当时就一个头两个大,本来京城来的公子哥就很难伺候,更别提三殿下还是活了几百年的公子哥,只会更加挑剔。
没想到,三殿下到了之后,却不吭不响,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用什么,从不提意见,除了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过于华丽外,其他的半点不像纨绔,十分好伺候,根本不麻烦。
沈丰年自此对他大为改观,不过刚刚这一屁股坐下,又眼看着三殿下把皇上都不舍得多用的沉香木当柴烧,一整块扔进炉子里,心疼的沈丰年额角直抽,这就突然悟了。
三殿下是大昭头号贵公子,正经八百的皇族少爷,比皇帝都会享受的主,家里吃的用的,自然是样样都贵重华侈。
他在外不难伺候也不麻烦的原因,可能是知道就算提要求了,外头的人也做不到,所以懒得开口了。
“说说看吧。”三殿下总算捣腾完他的香炉,扣上盖子坐好了看向沈丰年。
沈丰年警惕道“什么”
“肯定有事要说,你才会在我家门口踟蹰。”三殿下哼笑了一声,稍稍舒展了身体,那双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比白天清明许多,眸光流转之后,盯住了沈丰年。
“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想叮嘱以后的女婿一些要紧事,却又想到,我是个年近三百的幽族老妖怪,所以,你不敢像寻常人家的岳丈叮嘱女婿似的跟我讲话。”三殿下一副什么都懂的神情,并不惊讶沈丰年会来。
“殿下猜对了。”沈丰年佩服道。
“猜”三殿下笑道,“这有什么好猜的,人间喜怒哀愁,我看了无数回,这种是人之常情,不必猜,做父亲的,就应如此。”
他伸手稍稍梳理了头发,做端正了些,摆出个“聆听教诲”的姿态来,垂眼道“岳丈大人,有什么要叮嘱小婿的,您请讲吧。”
沈丰年又觉他是认真的,又觉他在玩笑。
沉默了会儿,沈丰年试探着说“崖州海乱之事,三殿下应该知晓了吧。”
三殿下点头,又幽幽低语道“我的乌鸦没回来”
东边崖州的事,还是沈元夕白天忧心忡忡问他,他才知道的。如果乌鸦在,他能更早知道这些,也能在沈元夕面前应答更加从容。
所以他的乌鸦,到底为何这么慢
三殿下收回神思,问道“萧明则让你去处理此事”
沈丰年颔首。
三殿下微微扬眉“那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下元夕。”
“不错。”沈丰年别开脸,不自在地搓了搓裤腿,说道,“崖州一去,少说要一两年,事情若不顺利,两年也不定能回来。”
“嗯,我知道了。”三殿下微微倾身,兴趣盎然道,“你又庆幸元夕嫁我,在京城有倚靠,又更加不放心,提心吊胆,她成婚后,会在我府上受委屈。”
“这”沈丰年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能这么说。
他对三殿下,是又放心又不放心。
京城里,或者说放眼整个大昭,三殿下有守护神之名,在他的庇护之下,沈丰年即便丢下女儿只身在京城,也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但另一方面,三殿下非普通的皇室宗亲,也非一般人,沈丰年离京到远地赴任,女儿在华京,被三殿下揉圆搓扁吃干抹净,也没个娘家能求助。
“你怕什么。”三殿下问自己的岳丈,“又喜我能护她,又忧她没娘家撑腰被我欺负归根结底,是因元夕身后的娘家单薄,唯有你撑着。那你就该想到,她若嫁了别人,你离京也会日夜牵挂,甚至要更忧心。”
说到底,是沈家太特殊,沈丰年爹娘去得早,人丁不兴旺,几房远亲都不在京城,就连程念安,也是个没有亲友的孤女,往上数往下算,能称得上是沈元夕娘家人的,只有沈丰年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薛子游。
而薛子游那小子性子可靠是可靠,可他因为某种缘故,变数也大。加上半大小子才十四岁,在京城没根基没亲友没功没名,沈元夕真遇上要紧事了,他也指靠不上。
说来说去,不管沈元夕嫁了谁,他离京后,他女儿都会是这么个无亲无靠的状态。兜兜转转再说回去,这嫁三殿下,还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三殿下”沈丰年想通这一点后,想问三殿下要个承诺,哪怕只是图个心里安慰,只是张开嘴又说不出口,只好化为一声叹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将军提起心中柔软,几乎要落泪了。
三殿下笑了笑,问他“那么,怎样才能让你信我用我百年来护华京安然无恙的守护神虚名,能让你安心吗”
“这我放心,我对殿下的品行为人,向来是敬佩的”沈丰年道。
“哦。”三殿下看穿了老父亲的心思,说道,“那就是因我幽族身份,怕你走后,我不顾礼法,强掳元夕来取血食肉了”
沈丰年不语,紧绷着下巴。
三殿下倒也不生气,只是语气微有些抱怨。
“幽族是有野性未脱的蛮子,但我身为幽族正统,又怎会和那些低劣的畜生一样行事”
他看向沈丰年,认真道“我等了快三百年才成这一次婚,自当要明媒正娶,不仅在大昭,回幽族亦是如此,天地正名,行正当之道。礼未成,我便不会陷她于危境,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此外”三殿下说,“你若还觉得放心不下,我写信让母亲同你见一面,你且看看她老人家活的如何”
沈丰年摆手道“不敢麻烦”
“就这么定吧,我现在就再写一封信,让母亲去见你,你看过她,你就对我放心了。人嫁给幽族,可不是什么进虎狼之地。”三殿下起身提笔,“何况她还陪我父亲长居幽族,而元夕是陪我久住京城。”
沈丰年用力抱拳,心里安稳不少。回府后,踏实睡了一觉,神清气爽起来,要同女儿说离京一事,走到小院前,听见女儿的说话声,推门,就见三殿下在。
他握着沈元夕的手,正在矫她写的字。
女儿没听到他来的动静,但沈丰年认为,三殿下一定知道他来了,毕竟昨晚他人刚到三王府门口,三殿下就察觉到了。
尽管如此,三殿下仍然握着沈元夕的手,摆出神鬼莫近的姿态来。
没过多久,又听沈元夕惊呼一声“呀,你头发染到墨了。”
三殿下的发梢浸到了墨汁里,他捞出来举着,问沈元夕“要拿这个写吗”
沈元夕捂着嘴偷偷笑。
“殿下的头发,是生来如此吗”
“是,祖母和祖父是,父亲是,我也是,天生如此。”他道。
“诶那其他幽族,都是黑头发了”
“嗯。”
沈元夕低下声音,悄悄问“那另一个祖父,也是黑发”
“哦,你还记得他啊,他当然是黑的。”
沈丰年已经听不懂了,怎么还有另一个祖父
又想,这白毛女婿,原来还是天生的
“爹”沈元夕总算发现了趴门缝的沈丰年。
三殿下松开了沈元夕的手,退后了几步,闪身不见了。
可又是一眨眼,他又回来了,重新牵起了沈元夕的手,自语道“忘了不用跑了。”
这番操作,把沈丰年也看糊涂了。
“殿下这是没发现我来”
所以猛地看到岳父来了才会下意识躲开这,不可能吧,他怎会没感应到有别人在呢
“太投入了,没感觉。”三殿下面无表情回答。
他可是投入到,连自己头发蘸墨水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