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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行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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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中记》传说,甘露园,是齐王在邺城修建的一座园林,当初,孝灵皇后唐氏遭到废黜,幽居于此数年。

齐王在甘露园起一大殿,名曰镜殿,四壁嵌镜。又引山中温泉贮池,名暖玉池。池水常年温暖,雾气腾腾,可浴可凫。

池上有一小舫,名月舫,小巧玲珑,一次只能容二人同乘,哪怕再多载一人,都会立即倾覆,其结构精巧若此。

然而,这座雕彤崇饰,黄扉青琐的宫苑最终毁于一场大火。后世只通过笔记中些许断句残言推算出其建于邺城南郭,具体位置失考。

花筛月影,碧华溶溶,月光照亮了池塘边簇簇生长的迷迭草,木香棚顶反射出白光,如同白雪搭成的拱门。

幽香满路,四下并没有动静,一切安静得吓人。

蓦地,有异响自花堆中飘来,远远听到,仿佛某种濒死的雀鸟正在哀啼。

在这片孤寂的悲伤中,一只手伸了上来,颤悠悠地攀上秋千吊绳。

一只属于女人的手,指尖纤细,指骨柔软,甲片修理得整齐而洁净,没有如其他贵妇人般留长长指甲,涂血淋淋红蔻丹。

那双手在夜色中莹白得近乎怵目,又抽搐得太过痛苦,如果此时恰好有人路过,定会认为她是在求救。

然而没有。

于是,浪潮从花堆深处涌起,一波又一波,又被重重被抛下,起起伏伏,手臂无力摇晃,像被狂雨吹折的雪白藕节。

不知狂涛来了多久,海面才重新归于平静。

女人背靠秋千架,仰面瘫倒,乌云乱挽,发丝披散一地。

秋千早已坐不成了,坐板也已然滑到她背后去,一个人跪在她面前,膝盖前抵,姿态谦卑,右手箍住那截腰肢。

下身摇摇欲坠,她别无选择,只能用手臂更紧地环住眼前屈膝的人。

那人果然就有一点得意。

“曼曼。”他说,“……你又偷偷和别人说话了,我告诉过你,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和其他人亲近。”

俯首称臣的姿势,声音却懒洋洋,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

是出于太有把握的缘故。

金丝缝制的石榴花毡毯,裁绒柔软,巨大无比,一直从秋千架处铺展到更远的湖边,湖面被水蒸气烘得热气腾腾,看不到尽头。

衣裙凌乱地散落着,瓜果的汁水将羊绒毯洇湿成暗赤色,一片叠一片,深得恐怖。

“但是我不会惩罚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嗯,你懂么?像从前你把我的命当成赌注,踩在脚底,让我流血磕头对你摇尾乞怜的那种‘好’……”

他衔住她耳垂,故意吹了口热气:“不怪你,是我太低贱了。”

他在她耳畔挑衅:“你小时候就聪明,好像光用在羞辱我身上了,你这么聪明,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呢?”言罢,还不忘亲几下女人红透的耳尖。

月光穿过横斜的木香花枝,照进午夜寂静庭院,落下斑驳的光影。

炉烟轻轻摇晃。

春风往她的脸上拂,烟也跟着追过去。星光被碾碎了,倒映在失去焦点的眸中,雾气如同池水,将周遭一切浮起,而她面颊潮红,双眼无神,宛如一件被抽干了灵魂的祭品。

唇瓣间鼓鼓囊囊,全塞满了樱桃,津液渐渐流了下来。指尖掠过唇峰,向下翻山越岭,到达水流最湍急的山涧。

一搭,一捏。

她脖颈后仰,发出一声无助低吟,涎水从受到压迫的口腔内涌出,混合着汁液,汇成一条紫红色小溪。

花蕊泄下洁白膏雨。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甘露是可以用嘴捉的,很甜。

“你今天没有骂我,我很开心,所以这次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也可以原谅你,包括那个贱男人,我一样可以留他一命——不过,曼曼……”

他用湿答答的指尖捏住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目光纠缠:

“……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认真回答。”

香气肆虐地钻进衣袖,落满脖颈,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每一寸肌肤。

眼泪噗地落下,冰凉水渍滴在弯起的指节,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很好,我就喜欢你这幅要死不活的样。”似乎见怪不怪,又似乎是嘲笑她的多愁善感、自不量力。

“不要怕,只是一个小问题。”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不是你最贴心的奴隶?”

一遍遍抚摸:“是不是……最懂你,最爱你的奴隶?”

女人突然痛苦地呜咽起来,想要推开那双作乱的手。

男人顺势钳住她手腕,只在转瞬间,整具身体已经被翻了个个儿,被单手把在怀里,是一个很屈辱的姿势。他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从后吻琢着她的颈,慢慢地,身体完全沉了下去。

秋千吱吱呀呀,摇落满地残花。

……

浓郁香气像一只手,将他从荒唐的梦里拽了出来。

梁骘靠在一堆硬邦邦的柴草边,身体止不住颤抖,呼吸也要凝滞了,在气恼的同时,还有一些没缘由的紧张和羞耻。

他实在不敢相信,说出那种荤话的人会是自己。

不仅荤,且混账。

耳不听靡靡之音,手不持金银珠玉,对于女色,他一直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过什么太大的渴求。

父母早逝,先是被过继给叔父做嗣子,稍微长大些,又往青州投奔舅父,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没有愿意帮助他的宗族。有个家,对他来说,没有吃饱饭,打胜仗有趣。娶妇生子,更是可有可无的事。

可梦里暗昧的话语,若即若离的春色,又都那样真实。

让人想忘掉都难。

而此刻唐曼的想法就简单多了,她只是看着尹将军睡得特别香,因此生了好奇之心,也不晓得为什么走了又要回来?其实明明给他披个衣服就行了呀,为什么要回来呢?

她也搞不懂。

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

“姐,来追我!来抓我呀!”“……我是一个毛毛虫!”一个小童扭动着圆滚滚的身体趴在地上耍赖。

春去秋来,又一个女孩气鼓鼓叉腰:“看角抵!”

男孩弱弱挣扎:“……玩骑马。”

保母分开两个对峙的小孩子:“行了,小郎君小女郎,咱们各玩各的吧,你俩又玩不到一块儿。”女孩不依不饶,一把搂住弟弟威胁:“看角抵!唐奕,你以后还想不想和我一起了?”

男孩抓着自己头发妥协:“好吧……”

唐曼盘腿坐在梁骘身边,也靠在了柴堆旁,头就恰好躺在了他肩膀上。

弟弟如果长到现在,该有十六岁了。

她好像只是想感受一下,躺在这里睡觉究竟是什么滋味,从前只看过家里最低贱的马奴在这种地方睡觉,每次路过畜棚,保母都会捂住她鼻子和眼睛,“不是女郎该去的地方,看了要长针眼!”她一直挺好奇,在茅草上睡觉,屁股不会很膈吗?

唐曼挪了挪屁股,心道:“确实很膈,尹将军的骨头更膈,男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在山上溪边时,她摸过尹子度的脸,紧绷绷,冷冰冰的,有棱有角,和她的侍女完全不一样,现在靠在尹将军身边,才发觉他明明只着一层薄布袍,却像穿了层铠甲一样,骨头也是硬邦邦。

唐曼侧过头,打量着尹子度的左脸。

梁骘耳稍开始泛红。

唐曼看一眼,心里就偷笑一次,这人脸皮也太薄了,脸红通通的,大白天做什么美梦呢……

心里像落了无数小虫,或轻或重地啃噬,奇痒无比,必须要打个喷嚏才能缓解那点酥麻,梁骘正准备睁开眼,有个人却先伸出手靠近了他的脸。

指尖划过鼻峰,在鼻尖轻轻点了一下。

脑海中潜伏许久的一股热气,“嘭”地一下,毫无预兆地爆炸了。

瞬间,酸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数着自己心里有多少只鹿被撞死。

过了许久,梁骘才装作睡醒的样子,慢悠悠睁开眼。

唐曼惊讶的面孔就从他缓缓掀开的眼帘里,闯了进来。

她吓得缩回手:“对不起,我、我只是想在这试一下睡觉……睡觉什么感觉,没想到把你吵醒了。”

月光照在尹子度的侧脸,隐隐绰绰,竟也十分温柔。唐曼心念一动,不由生出几分关切:“尹将军,我洗完了,你还是回房里睡吧,在这睡久了会着凉的。”

而梁骘沉默地看着她,视线乘着月夜的春风向上爬。

头发半湿贴在颈间,露出莹润秀气的耳廓,脸颊被风吹得微微发红,一双亮闪闪的脸,微微上挑的眼,手臂袒露在半袖外,还有些小绒毛战战直立,星星的光芒在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中一一流过,云山雾罩间,恍如艳鬼女罗刹。

其实类似的状况已非初次——丁媪家门口栽了一棵桐树,刚来的那天晚上,唐曼便好奇地围着树打转,又是去扣树皮,又是看黑色的蚂蚁,捡小花,跃跃欲试的样子,恐怕再看看,一时兴之所至,就能爬上树去。

月光下,桐树细小的绿叶镀了一层光闪。

梁骘立在她身后,隔着一重柳条编就的篱门,望向院外漫天花雨,目光遥遥,若有所思。

他感到心慌气短,开始凝视一种难以控制的美丽。

一股春///潮般的情愫,神不知鬼不觉地汹涌上心尖,顷刻间,世界都温柔了下来。

他只是想见一面梦里那个女人的,不是来报恩的,也不是来和她有所纠葛的。

而唐曼大约感觉到了梁骘的存在,却并没有回过头,或有任何防备。

“尹将军,桐花快要开啦!”

她一脸乐观。

“桐树开的花,紫白色的,我最喜欢桐花,因为可以摘下来焯熟做蒸饼,好吃极了,你吃过吗?”

花瓣飘落下来,如此的安静,好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敢直视她的眼,那双眼太澄澈明净,能穿透他的心,看透所有暗防与诡计。

他低下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心底默然自语。

曼曼。

——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认真回答。

更漏相催,日夜不息,太阳和月亮交替着起落。

农舍西窗外,轮回光阴一箭。

于是柴堆旁的梁骘带着一种极为蹊跷的表情,终于回过神来,问的却是:“披个半臂就跑出来,你不冷么?”

话脱了口,连自己也一怔。

仅仅一瞬间,唐曼眼睛里流露出无所适从:“我,我只是想试一下睡在茅草上是什么感觉。”

“所以,有什么感觉。”

她托脸笑了一会,老实交代:“硬硬的,但是挺凉快。”说到凉快,茅草和床榻中间凿空,里面放上冰块的凉,还是差了一个等级:“不过,我娘说,那样睡不好,唉,有寒气什么呀,对身体不好……”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人看似平静无澜脑海中,两边阵营正为了她大打出手。

一个小人跳着喊:“说够了没啊!”

一个小人垂死挣扎:“也不是什么大事……”

唐曼见尹子度沉默不语,还以为他被自己絮絮叨叨烦到了,于是鼓起勇气搭茬:“尹将军,你们行军打仗的时候,怎么睡觉呢?”

她只是礼貌性地问一问,并没有期待得到答案。

而梁骘却格外的耐心,尽管已经竭力控制语气,但仍旧难免沾染了几分讨好,像是要把二十年来所有的事情都一一讲给她听,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出来。

“……搭帐篷,有时候要躲避敌人斥候,不能见烟火,就埋锅做饭,睡在树下。”

唐曼刚开始还应和几句,后来,不出意外地撑不住了。

梁骘看着唐曼小鸡吃米一样点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眼,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门牙,轻轻笑了一声。

哪都能睡,傻乎乎,怪可爱的。

她的世界好纯粹,快乐//透明坦荡,连悲伤都是透明的。

他伸出一根手,故意戳了戳她的脸:“不是你先问我的吗,怎么你又先睡了。”

唐曼眼皮困得打架,半梦半醒之间,不忘抖出一个迷迷瞪瞪的傻笑。

这时候,他们认识了多久?她还认认真真的叫一声尹将军,到了后来,整天尹子度尹子度的呼来喝去。

养熟了,张牙舞爪的唐曼,也挺好玩。

他有这样的信心留住他,哪怕她现在只有一点点好感,没关系,他不介意,他们之间有的是时间,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去预谋,把获得她的爱当做一项郑重严肃的事业。

和梦里那个讨厌自私的梁骘不一样,这一次,他决计采取迂回战术,用爱感化她,用情束缚她。虽然他之前没有做过,但很乐意学习,他是聪明的学生,从小到大,无论学什么,总是天赋秉异,很快就能掌握。

一定会和他攻城掠地一样,同样的顺利。

抱着胜券在握的快乐,梁骘停下脚步,月光洒下清辉,又被乌云遮挡,那轮明月再露出来时,将影子拖得很长。

梁骘低头瞅着自己细长得有些可怕的影子,嘴角挂起浅浅笑意,这一笑,云开雾散,脸颊上的笑涡也染了一层薄如霞光的艳色。

他知道自己是想她了。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总有一盏灯,悠悠的,稚嫩而美丽,朦胧却清晰,光是在心里偷偷想象,他几乎都要幸福的晕眩过去。橙红色小小的光,那是他的方向,也是他的归途。

两个全新的人,如果相爱了,不会重蹈覆辙。

他们会幸福地,快乐地,排除千难万险,度过完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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