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行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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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骘在屋里,坐得很松散,眼神投向窗外。
叶稠荫翠,竹摇清影,簌簌作响,剪纸一般的影子拓上垣壁。
一朵朵,一枝枝,一簇簇朱的黄的紫的,芬芳鲜妍,争先恐后从花园漫进窗台,香得发腻。
孙姬贴墙走近,隔着庭院花木,远远望见这个对牖发呆的男人,便意识到他一定就是梁骘了。
花枝摆动,绿油油叶子也随风晃悠,一片繁杂间,惟有他安静落座。
素衣,皂袍,未戴帽,著帩头,神色迷茫。
青烟缭绕,霜雪般面颊若隐若现,彷佛一尊玉像。
方才同环姬争执的话犹在耳畔,什么阴冷的眼神,什么牲口,什么玩物的,说心里不紧张,那是假话。
茶余饭后,她当然听过传言:梁骘逼杀舅舅,毒杀部下,射死邓宏,倒灌漳水,杀人如麻。
但是,对上这张脆弱易碎的脸,所有愤怒、忐忑、焦躁,倏忽间分崩离析,都消散成灰了。
她的心空空的,很安静,紧接着,又噗通噗通急速跳动,像有一把拨浪鼓不停地转动。搅动,揉捏,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梁使君看上去是那样妥帖,而又那样温和。对于上位者的所有幻想,顷刻成为了现实,现实比美梦更加离奇——一个位高权重,年轻俊秀的刺史大人,安静地,孤独地坐在堂中,等待她的抚慰。
孙姬穿过青石砖铺成的小道,没有弄出一点声响。郭夫人教导过,如何走路最轻盈,最柔软,她牢牢记得。
她理解不了阿环的痛苦,或者说,没功夫去思考那些令人丧气的劝诫。
梁使君不是那群满口大话的臭男人闲侃中的阎罗,他真真切切的活着,比她平生所见的所有郎君加在一起还要好看。
不。孙姬摇了摇头,那些愚笨的,粗俗的贱民,根本不配和眼前使君比较。他会成为她的丈夫,带给她地位、带给她财富,和一直以来可望不可及的自尊。
一阵椒兰香气飘进鼻端,梁骘垂下眸子,眼睫微动。
余光里,有一张小小的粉白面容。
或许是燃起的柏子香靡靡催睡,亦或者是墙头月季太过浓郁,总之,孙姬不曾注意到,这个看起来闲淡慵懒的使君,实际并没有倚靠凭几。
他的手紧紧按住剑柄,随时准备暴起。鲜血会从她脖颈迸溅,绾着坠马髻,精心修饰过的头颅会滚落在地。
表面上荒诞不经的事物,一定有不可言说的原因。
孙姬太沉醉,太兴奋了,她压抑着自己疯狂的心跳,轻轻说:“妾来为使君奉茶。”
梁骘斜了她一眼,目光说不上亲近,也没有戒备,只是淡淡的。
孙姬走到几前,跪伏下身,将漆案努力举高。
紧身的绕襟曲裾,因为不便劳作,现在很少有人穿了。
对镜练习无数次的姿势,该翘的翘,该凹的凹。窄腰封下,层层包裹的玲珑线条,有种禁//欲的美感,没有男人不想撕扯掉。
梁骘低下头,取过耳杯,没有沾嘴。茶具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搁下了。
“你们夫人这里服侍的人,不好,刚才来了一个,把茶泼我衣服上了。”
孙姬顺着说:“那是妾的妹妹。”
话一脱口,她就后悔了。
不应该提阿环的——阿环长得比她美丽娇嫩,一时失手或许是个意外,如果梁使君再见到她,可就糟了。她为自己的轻率自责。
梁骘了然地笑,没有多问。
许久,他低头抻了抻衣襟,才又道:“一会儿要去见郭老夫人,我这衣裳湿了,怎么办呢。”
孙姬膝行上前,“容妾为使君擦拭。”
她跪坐在梁骘身旁,弓着腰肢,桃腮几乎贴上他的胸膛,发//春的猫儿一样,蹭过来,蹭过去。
梁使君的衣服质地粗糙,与想象中大为不同,不光滑,也不柔软,是麻和粗葛布混着织就,磨得脸颊烧疼。
梁骘轻咳一声,好像呛得实在忍不住,蓦地打了个喷嚏。
孙姬用一只白皙的手将垂发撩起,捋到耳后,动作很慢,柔媚惑人。她掐着嗓子问:“夏日天热,妾用桃花瓣沐浴,使君不喜欢么?”
梁骘慢慢伸出手,牵了一缕头发,深深一嗅:“用了什么香?”
孙姬心中大叫“成了”。
万万没想到,梁使君这般知情识趣,不消自己费多少劲,就已经上钩了。她按捺住狂喜,大着胆子侧身,手覆在梁骘胸前,软软点了点。
“将军猜猜呢。”
梁骘被逗笑了:“有沉水,零陵……”他稍作停顿,竟像很认真思索。
孙姬简直觉得这位梁使君傻的可爱,她搂着他的手,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顺势一躺,粉面枕上他平直肩膀,酥手柳条一般,攀上他的背。
宽阔舒展的背,只有薄薄一层肌肉,劲瘦有力,却一点不粗狂,隐约能触到一条直挺顺溜的脊骨。
梁骘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还有铃兰花香。”
孙姬咯咯地笑起来。
“将军鼻子真好,一闻即中。只是,不知道……”她的手缓缓朝下伸去,语调粘腻得滴出蜜,“……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这么好呢?”
梁骘身体一下冻住了,他哑声道:“试试。”
孙姬于是闭上眼,凑过去,想去啜对面人的唇。
梁骘微微偏头躲开。
孙姬嘟着嘴,愣在半途。
梁骘没有发怒,只是笑道:“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他的表情,是见惯风月的人才会有的自如。
太顺利了,孙姬不禁诧异,顺利得令人害怕。郭夫人的叮嘱回荡在耳边:要小心梁骘,他比你想得更狡诈。
回廊下站着几个守卫,孙姬便撅起嘴,靠在男人怀里撒娇:“将军做事时,难道也喜欢被别人看着么。”
梁骘将手指从剑柄玉环上挪下,对外面说:“都出去。”又吩咐他们:“把门关上。”
有一个与孙姬相熟的婢女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掩上门,走到近处时,偷偷对她做了个鬼脸。
孙姬瞪了她一眼,转过头,面上又是一片柔情似水。
梁骘问:“那就是你妹妹?”
孙姬抱着他手臂,摇摇头:“不是呀,我妹妹是送水那个。”
“哦,泼了我一身那个。”
“将军!”孙姬娇嗔。
梁骘说:“妹妹做错了事,做姐姐的还要打我?”
孙姬眼睛一转,喘着气直起身:“……妾替她赔罪了,将军大人大量,当然不会与我们这种小女子计较的。”
梁骘笑着抬眼:“拿什么赔。”
孙姬从他怀里慢慢起身,站在案前,卸掉发簪,青丝便瀑布一样滑落。她将金簪扔在地上,叮当一声。
她看着梁使君,轻声诱惑:“好东西”
孙姬开始极慢极慢地脱掉衣服,每褪下一件,还自己伸手揉捏一番,又发出很多意味不明的娇吟。
梁骘心如止水地望了望竹影,相比于来时,竹影向下斜了一点。
他努力放空自己,再放空,神游天外不知多久,瞳孔终于聚焦。奇怪的是,眼前女子居然还在脱衣服。
竹影已经落在了第四块青砖上。半刻过去,辰时到了。
想到有人该用飧,他就有点着急。觉得应付公事很烦,恨不得立刻长翅膀飞过去。
孙姬浑身燥热,脱着脱着,也觉察出梁使君心不在焉。
难道前戏安排过长了?
她便加快速度,袒露重点,希望梁使君清淡的脸上尽快染上潮红,拉着她就地干事。
去不去榻上的,其实也没所谓,周礼约定,白日宣淫视为忤逆。但现在郭夫人给足了时间,几个时辰之内,不会有人胆敢打扰,因此也不会有人知道。
突然一片裙布兜头罩下,眼前只剩黑影。
孙姬惊慌而短促地“啊”了一声。
屋里静静的,并没有人出声。
她小心翼翼拨开头上罩着的衣物——都是她方才脱下来的。
竹影晃得他眼晕,梁骘只好闭上眼,理正被女人枕过的散乱衣襟。
“卜个良辰吉日,你就搬去金凤台吧。”
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击着心灵,孙姬竭力忍住喜极而泣的冲动。
她双眼朦胧,一下子跪在地上,颤抖着继续恳求。
“还有妾的妹妹……”
梁使君回答得干脆:“一起去。”
连她的妹妹叫什么都未曾过问。
她泫然流涕,重重磕头:“妾拜谢使君!”
梁骘手撑着头,慢慢笑了起来。
孙姬悄悄抬眼,看见梁使君有些清瘦的下巴尖。
他的嘴唇很薄,不是擦了口脂的玫红,而像春天初绽桃花一样,浅粉色,清淡柔嫩。笑容也是浅浅的,两颊还显出两个笑涡。
孙姬被他笑得心摇神驰,神魂颠倒,沉醉在花海般的迷幻幽艷中,几乎不知何年何夕。
阿环阿环,你千万不要怪我,梁使君只是给了我一个机会,但大事未成,姐姐也只好拉你做垫背的了。
这条路尹子度走了很多回。他骑马出城,再步行到村子里,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他又很快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想。
他像往常一样将枣红色骏马栓在亭舍,这条路行人稀少,很少有偷盗这种事。
走到小小的村庄里,尹子度就变得善良起来,他的心灵安静、幸福,脸上荡漾着笑容,有种未知的满足感。
纯粹的快乐在看到那个女郎时达到峰值,但是,今天有一个提着竹笼子的男人与他同行,黑红脸上荡漾着同样的笑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个魁梧壮实的男人,浓眉大眼,一看便是种地的好把式。
有扛锄头的人从对面走来,大声调笑:“阿季,去看尹家女郎啊!”
尹子度也立刻转过头打量他,村子里还有姓尹的吗?哎,这个人长得有点熟悉。
“一边去!”武阿季红着脸挠头。
尹子度心里腾地一下警觉起来,升起一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那个人看向自己,大步追了过来,还亲昵地揽住他肩膀,叫他:“阿弟!”
噩梦成真了。
尹子度告诉自己:要沉着,要冷静,要沉着,要冷静……他在心里来回颠倒着念了数遍,终于手臂不那么僵硬。
武阿季搓搓手,笑呵呵地问:“哎,阿弟,怎么不说话?”
他一直感觉阿曼妹妹的这个弟弟有些自闭,时常对和人接触抗拒,也不晓得在军营里做的是什么活计?这种怪脾气,容易教人欺负的。
尹子度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他:“谁是你阿弟。”他冲竹笼扬起下巴:“你给她的?”
武阿季点点头,将笼子提起来,两只灰毛兔子捋着长耳朵,正在用前爪洗脸。
尹子度不屑道:“呵,好小的兔,我一早上能打十只。”
武阿季就摸着头憨笑:“昨天下雨,今天山上全是泥水,不好下网追,我也就去了一会,只打了这些。”
尹子度看了看那两只傻乎乎的兔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是嫉妒得酸,又像是黄连的苦。
他冷笑:“你别白费劲了,她不会在你们这里常住的。”
武阿季默了一会,红着脸小声说:“也不一定吧,尹女郎读过书,性格也好,人,人长得……美,她说,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和……和人。”
尹子度脸一下子垮了:“什么时候!”
“前几天和我一起采药的时候。”
尹子度急得要跳脚:“你还和她一起上山!”
武阿季连忙摇手:“阿弟,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你姐姐无礼的。”
他看着垂头丧气的尹子度,谆谆教诲:“但你也应该对她尊敬一些,你都不叫她姐姐。”
“她本来就不是。”尹子度小声嘟囔。
道路尽头出现房屋轮廓,炊烟散尽,天蓝得像洗过。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用过饭了。
武阿季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呵呵微笑:“姐弟之间都是这样,我像你这么大,也每天不服姐姐管教。”
他说着有些好奇:“咦,阿弟,你多大了,有十八岁么?”
“我二十了!”
尹子度都懒得和他解释,一跺脚跑了。
阿麋闻到熟悉的气味,在篱笆前摇头摆尾打转。
唐曼早晨去荒地里捡了很多胡麻,她从前只知道这种植物可以磨油,但丁媪说,将麻草置于水中浸渍,束成捆,晾晒在院子中,等绿色变成金黄色,麻杆也干枯了,便用棒槌不断拍打软化,用钉耙蔽掉种子,可以做纬线织布。
唐曼早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望着月亮都会掉眼泪的贵夫人了。
她每天要做农活,各种各样的活儿,喂鸡喂鸭,忙得脚不沾地,连月亮什么时候升起都没心思观赏了,更别提流眼泪。
她低下头从盆子里捞出一把麻杆,湿乎乎的,枝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像一朵新鲜花束。
丁媪擎着一根大木梳,将胡麻梳成马鬃,看见来人便笑着说:“阿弟今天来得晚呀!军营里有事?”
尹子度径直走到唐曼面前,像个照壁一样杵在那,撇下一句硬邦邦的:“进来,我有话问你。”就自己进了后院房子。
唐曼摸不着头脑,放下手里活儿,一进去时,尹子度先把包袱扔在炕上,面无表情:“给,你要的东西。”
唐曼眨巴着眼打量他。
这人蔫坏起来就是这样,恨得人牙痒。
尹子度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你不看看么?”
“哦。”唐曼解开包裹,掌心静静躺着一根玉制的簪子,簪头镶嵌一大块蓝玛瑙,鎏着金。
传说武帝宠妃李夫人曾用玉簪搔头,自此风靡汉宫。可女子转瞬便掩面哭泣: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我得到你的爱幸,只是因为平生容貌罢了!
她微微张嘴,有些惊讶:“这个……我给你的钱不够买吧。”
尹子度坐在炕上,不回答,又仰头灌了一口水,没头没脑地问:“兔子肉和玉搔头,你更喜欢哪个?我记得你怕血是吧,你知道宰兔子很残忍的吧,要流好多血。”
水是冰凉的,滲牙,直愣愣浇到胃里,整个身子都冷了。
他觉得自己很脆弱,比那些讨人厌的兔子没好多少,被人捉住了命脉关在笼子里,逃不掉。
他看着她一无所察的脸,委屈得想哭。
“砰砰”,窗棂被人扣了两声。
丁媪在院里喊:“阿曼,有人找。”
“来咯!”
唐曼又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容阴晴不定的尹子度,把玉簪子藏到枕头下。
“额外的钱,我一会给你吧,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唐曼走过去开门,经过尹子度身边时,忽然吸了吸鼻子。
尹子度气得快要发疯,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拼命压抑住摇摇欲坠的情绪,最后憋出阴阳怪气一句话:“你别忘了,邓简还活着呢,你也算是个有夫之妇。”
唐曼却转头看他:“你今天去哪了?”
尹子度捏着杯子喘气,脸色比锅底还黑,胸口一起一伏。
唐曼慢慢眯起眼,皱着鼻嗅他衣袖沾的气味。
女人膏子甜腻的香味。
“你干嘛。”
尹子度蹙眉往炕角缩。
他也不知道她跟个小狗似的闻什么呢,只是那么大一个人一下子凑近,他下意识地有点害怕。
唐曼以为他心虚,嗤笑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犯病。
“我还纳闷你今天怎么来晚了,怪不得呢,有别的好去处啊。”
尹子度更加一头雾水。
“你好好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吧!”
唐曼撑着手站起身。
“以后也不必碰我东西了。”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从他身侧撞过去。
尹子度立刻伸手扯住她。
唐曼趔趄了一下,扑在炕沿。
尹子度说:“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你了。”
她气死了,长得一派正气的,每天还教训她,威胁她呢!说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呸呸呸!
“没什么,爱干净,嫌恶心。”
她轻轻嘶了一声,捂住膝盖,把拢着自己的手掌甩开,跌跌撞撞摔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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