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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云(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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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曼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农户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没有挑灯读书的闲情,因此房中没有油灯。

夜凉如水,举目漆黑,白惨惨月光透过窗纸投进,倾泄满地,卧榻上留一块菱形的乳白色月影。

榻上摆着木炕几,堆着杂物。

云雾腾起,逼仄空间忽明忽暗,暗流涌动。

她知道他在发怒,却不晓得原因。

他的语调像结了冰碴,因此她颤栗着抬起头,试图寻找他的眼。可那双曾经羞涩又温和的眼,此时也像夜空一样漆黑幽冷。

长睫之下,乌黑眼眸中一点火光也无,只有月色清冷如霜雪的倒影。

眼见她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哆嗦,尹子度钳着的手更用力了。

剧痛潮水般袭来,唐曼忍不住小声呻//吟,挣了几下,手腕痛得近乎麻木。

“白天来的那几个人,穿得是大将军府守卫的衣服,你跑什么?你之前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婢女。”

月光越过窗棱,越过他的脸庞,越过榻角放着的草木枕。

匕首在枕下。

唐曼身体微微颤栗,不仅因为疼痛,更是因为惊恐。

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她意料,她根本无法揣测他这样做出于何种动机。

圈着她手腕的那双手,指腹薄茧轮廓清晰,可知此人常年习武,挽弓用刀,皆是擅长。

匕首在枕下。

她又默念了一遍,给自己鼓劲。不能和他正面冲突,这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以她的力气,就算持刀,也绝对无法制服尹子度,反而白白为他提供凶器,为了自保,她别无选择,只能示弱。

唐曼抬起头,鬓发散乱,眼圈通红,默默看了他一眼,像是被面前人的眼神刺伤,又将头垂下,柔弱而无助。

她努力地将自己埋进他怀中。

“尹将军,我可以向你慢慢解释,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很害怕……”

他的目光渐渐下落,落在她头顶发旋。

清晨精心梳理的发髻变得乱蓬蓬,像黑色的藻,随馨香缠绕进呼吸,到喉,到肺,到心,包裹、勒紧、窒息。

蛾眉玉白,好目曼泽,精光腾驰,惊惑人心。

谁给她起的名字,很贴切。

他知道自己不是生气,只是恐惧,恐惧席卷头了脑,冲昏了心智。

恐惧褪去,懊悔渐渐弥漫——她在哭。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语气漠然:“你说。”

“我确实骗了你,但是我走投无路,没有办法,我并不是有意……”

“府中有人感染疫病,我就被送到了华林园,华林园荒凉破败,无人看管,只有几个老守卫,经常会打我们骂我们,我在那里打猪草……”唐曼说着哭了起来。

“有一个口不能言的老仆,想趁机将我掳走做他妻子,想让我给他生孩子,可是他年过半百,相貌丑陋,我好不容易跟随比丘尼逃了出来,在山中像野狗一样四处躲藏,就是为了不被他们发现。”

“尹将军,你没有见过郭夫人,不知道她有多么可怕,她因为妒忌大将军其他姬妾,就将她们全部勒死,把头悬挂到厕所,这还不够!她还逼迫我们挨个去看!……我真的害怕,如果我被郭夫人抓走,大概也会被这样对待,挂到厕所里,像被屠宰的动物,我不想这样……”

她的话断断续续,尹子度静静听完,沉默良久,久到月光被云雾蒙上一层面纱。

再开口,声音已经软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胸口潮湿,心里也酸涩难忍。

他好像轻叹了口气:“我这些天什么事没为你做过?”就差每天把饭端到床头了。

我这些天什么事没为你做过?

听到这话,唐曼心头仿佛惊雷炸裂,汗毛倏地乍起。

她直觉这一切无比诡异而荒唐,但是她必须说:“我知道,对不起,尹将军,是我错了……”

“我只是大将军府一个卑微的下人,我什么都不能做,从大将军府逃出来再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我、我害怕他们来抓我。”

樱桃般红艳的嘴开开合合,淬着毒。

尹子度忽然愣了一下,极慢极慢地思索、品味。

唐曼正暗自窃喜,却感觉那双快要松开的枷锁,又一下收紧了。

“哦,是吗。”他平静地问,脸上甚至带了几分嘲讽似的笑容。

“那么,昨天说起汝南袁氏,你为什么也那么惊惧呢?汝南袁氏,可不会来追你。”

“不是的,因为我是豫州人,一时听到,所以惊讶而已……没什么别的原因。”

她眼泛泪光,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啜泣。

尹子度嗤笑一声:“邓宏连兴兵戈,政苛税重,如今冀地谷价二百,米每斛七百钱,稍贵于别州。你怀里揣着的马蹄金,按照市价,一饼可换满仓粟米,足够寻常百姓五口人家花销数年。”

“且金饼自先帝起便不为流通,只作赎罪进贡之用。一个奴婢,先是毫发无伤的从大将军府逃出,居然还能从将军府中收敛巨宝,一走了之。编出这种瞎话,你当别人是傻子?”

唐曼被他绕得云山雾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从小到大,自有仆人府丞为她置好用品,冬季做厚裘衣,夏日裁轻罗纱,另有都中时兴的胭脂水粉、各色玩器,商队自番邦带来的香料丝绸,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只需要她点点手,便一应送到。

即使后来寄住在舅舅家,也从未为因饮食温饱而烦忧。

诸如一块金何时流通,能换多少粟米,米价又有多少钱这种问题,她是一点不知道的。

“还不承认啊?”

尹子度笑了一下,松手。

高举太久,手臂几乎失去知觉。

但唐曼顾不得那么多,手腕刚能活动,她便立刻转身,想借月光去摸匕首。

已经迈出一半步子,草木枕就在眼前。

“你要找的人,大将军府裨将徐胜的妹妹,徐宜君。”

仿若被施了巫术,她的脚步钉在原地。

“徐宜君,原本是大将军府中倡伎,后来去侍奉并州刺史邓简的妻子,唐氏。”

他说得悠闲镇定,好像只是在陈述公文,“据我所知,唐夫人的母亲出自汝南袁氏,城破那天跑了,现在主公和郭夫人,都在寻找她。”

滚烫热水浇进冒着寒气的陶碗,唐曼一颗心咔嚓裂成两半。

转过头,尹子度在冷冷月光下挑眉望她,将一卷绢帛掏出来,撂在地上。

唐曼冲上前捡起,借月光展开:

——九年正月十五日,大将军府丞从右青州刺史部东莱郡当利侯府买户下倡伎徐宜君,决贾三万六千,奴以骋娱恣从百役使……

她没有看完。

唐曼眼泪立刻滚落下来,她几乎是尖叫着哭诉:“你怎么会有宜君的身契!”

拿着这张薄薄的身契,宜君就不必再奴颜婢膝,弹曲媚笑,靠达官贵人享乐时漏下的一点残渣过活,从此以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可以回家纺布,种田……

唐曼泪流满面,跌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她哭得无法自立,只能抓住尹子度衣角呜咽:“宜君还活着……她在哪?!……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知道我在这吗?”

“你再喊大声一点,把前院的人吵醒了最好。”

“我会小声……”

她趴着向前,想凑近去看,尹子度却弯下腰,抢先一步将绢帛抽走。

“唐夫人叫什么名?”他在她面前蹲下。

唐曼死死地瞪着他,不说话,眼泪将视线模糊,尹子度在她眼里只剩一团雾。

她是真的急了,气得整个上身都在打摆子,忽然倾身向前,劈手就去夺那张纸。

黄绢轻飘飘下坠,眼看马上就要捉住了,却嗖一下被人半途截住。

尹子度沉静的眼眸看向她:“我再问一遍,最后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她喘着粗气,敷了粉的白面皮涨得通红,粉痕泪痕交错,妆花得一塌糊涂。

尹子度歪了歪头,捏着指间那张纸晃悠。

她的脖颈终于慢慢弯低:“……我叫唐曼。”

“唐、曼……”他眯着眼念:“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是这个曼?”

这本来是赞赏女子容貌姣好的辞赋,现在听来,却分外刺耳。

“唐夫人,先司空唐劭的女公子,汝南袁匡的甥女,大将军邓宏的儿妇,并州刺史邓简的妻子,出身高贵、美名远播的唐夫人,啧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

一个个名字像一个个耳光,火辣辣地扇在她脸上。

唐曼咬紧后槽牙。

“唐夫人放着钟鼓馔玉的生活不要,跑到荒山野岭,振衣濯足,和我这种无名小卒为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尹子度表情戏谑:“做你的贵夫人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跑?”

“是大将军府的罗衣不够精美?饮食不够奢侈,还是侍奉的仆人不够尽心?”他说着讥笑了起来:“总不会,是向往自由吧。”

唐曼一时无语,想了半天才哆嗦着辩白:“我、我与夫君成婚多年,鹣鲽情深,而夫君如今生死未卜,我欲与他生死相随,不愿二适于人,才出此下策……”

她抬起头:“还请将军看在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放了我吧!”

尹子度从影子里看了她好半天,才要笑不笑地问:“你与邓简鹣鲽情深?”

“是。”

“生死相随?”

唐曼腾出手抹泪,另一只紧拽他裤腿不放。

“那你为何不去幽州寻他,反而要去南顿呢。”

唐曼一下哽住。

尹子度复蹲下身,与她面对面,淡淡地道:“唐曼,我替你挡了伤,领你下山,还给你找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姐妹妹,到头来,连你一句实话都不配听?”

“我……”

她一时语塞,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我说实话,姑氏对我多有不满,想将我献给梁使君,以保全邓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怕你家主公。”

“献给主公?”尹子度慢慢重复了一遍,“凭你的什么?”

她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美色。”

眼前的人笑出声。

“大言不惭的,主公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束目光从上到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迟疑道:“你这样的嘛……”

白天的藤架下,是谁面带微笑地说‘我夫君在外面打仗!’,想着想着,他心里就不舒服,就膈应。

唐曼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继续说。”

“我惧怕,我就拿了钱,想偷偷回家去。”

“你见过我家主公?”

“未曾。”

“那为何惧他。”

“……听说的。”

尹子度侧过脸笑了笑,接着问:“你逃了,谁帮的你,徐宜君?”

“是。”

“从邺城到豫州多兵匪,你就不怕路上被人掳走。”

“当时走得匆忙,我只想着跑,剩下并没来得及多想。”

哭泣渐渐止住,她看了眼尹子度的脸色,声如蚊蚋:“尹将军,该说的我都交代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尹子度轻轻哼了一声,朝她扬了扬下巴。

”你怎么找到宜君的?”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

尹子度默了默,才淡然道:“在下不过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有那么一点本事,让夫人见笑了。”

唐曼愕然:“你没告诉过我,你有官职……”她还以为他是个做饭的。

“嗯,”尹子度挑眉,“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是邓简的妻子。”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生气?”她忽然抬起头,表情古怪:“我是害怕你抓我报官。”

尹子度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窗外树上,促织有规律地鸣叫。

“这么算下来,我们扯、扯平了。”唐曼试探着向前膝行,试图在黑夜中看清他的脸,“你不会……把我交给梁骘吧。”

尹子度一掀眼帘瞅她。

“我不是坏人,你不必那样看着我,但我冒着隐瞒主公的风险,将你藏匿于此,总要得点报酬吧。”

唐曼会意,立刻掏出金铢。

尹子度气不打一处来,皱眉训她:“你能不能别老想着拿钱办事,你这东西有多打眼你知道吗!”

唐曼吓得缩起脖子。

尹子度并没有停下,反而更凶:“还有,你知不知道你心里打小算盘的时候,样子很明显,如果今天不是我,换了别人,早发现你要去摸枕头下藏着的匕首刺人了!没有用刀的本事,就不要轻易拿出来!”

唐曼不敢插话,唯唯诺诺地答应。

她胆颤心惊地觑着他气急败坏的脸,心里却很诧异——她都对他这样了,他还……

莫不是有点受虐倾向?

半晌,尹子度深吸口气,才重新恢复平静:“我有军务在身,不能离开军营太久,今夜就要回去了,你是留在这呢,还是要走?”

他装作无意地闭上眼,不敢看她犹豫的眼,也不敢听她的宣判。

“我留在这!”

唐曼想都没想——她现在发现了,只要不靠近尹子度的底线,她就能一直利用他。

可是,他的底线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是不喜欢别人骗他?

“那么,你帮我在这等一个人。”

“等谁?”

原来他也在等人,怪不得他要带她下山,原来是当手下使唤。

“等到了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唐曼支吾着问:“但是……你只有宜君的身契,没有别的证据,我怎么能确定你没有骗我。”

尹子度冷笑:“随你便,你可以不相信我。”他作势将绢帛重新塞进衣襟。

唐曼立刻扑了过去,“我不会走的!”她抱着尹子度胳膊讨好:“我肯定留在这里,等宜君……呃,等你的消息。”

尹子度斜眼瞥了她一下:“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不然,你永远也再见不到你的宜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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