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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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便滔滔不绝讲了起来。原来她表妹的侄儿在华林苑当值,梁军攻城那天晚上,看到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跟在一群比丘尼身后跑了!
“我这侄儿虽然愚笨,但是记人面貌可是一绝,从前邓将军在时,领女眷来华林园避暑,他是认得唐夫人的。”
姚堪微微颔首,思量片刻,又问道:“究竟向何处跑了呢。”
一干人等又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听。
然而老妇却始终不肯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袋,捧着对姚堪颠了颠。
常卢便明白过来,人家这是等着要赏钱呢!
一旁站着的小吏撇嘴:“人无信则不立,我们大人这么大的官,你还害怕不给钱吗?”
大娘也叉起腰:“啥立不立的,我听不懂你们这些儒人说的话!说好了,要听啊,就把钱先给了。”
常卢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却不好发作,忙笑着调解:“这位……呃,这就是说啊,人没有诚信就没办法立足于世,好比你在村口沽酒,若酒里掺水却不许人验,以后也没人会来光顾,你大胆说,姚治中肯定会把钱给你的。”
姚堪此时也温言解释:“实不相瞒,您这样的话我听了不是一遍两遍,自布告张贴以后,弄虚作假骗钱的人也是有的。”
大娘急了:“我这可不是唬人,是真的看到了。”
说着,颇为神秘地朝炕桌挪近,小吏立刻站直身体,警惕地盯着她,姚堪对他摇摇头。
一阵叽叽咕咕声,
姚堪“嗯”地点点,转头道:“给她吧。”
其他凑热闹的村民们也放下手中农具,呼朋引伴来看,见老妇真得了钱,都跃跃欲试起来。
“姚治中,我们要是见到了唐夫人报去官府,也能领赏钱?”
“前几天我在城门,看到求贤令,若荐了人做官,是不是也能得白金啊。”
“是啊是啊,我和他大哥也看到了。”
姚堪朝人群压了压手,这回大家都停止交头接耳,一齐期待地望向他。
姚堪朗声道:“那是自然,不光求贤令,凡以后贴的告示,下的指令,梁使君都会一一兑现,我姚堪并非商鞅之材,亦可效仿商君城门立木,取信于民,希望有一日冀州也能如青兖二州一般,政平化行,岁岁开广。”
……
大家面面相觑。
“商君是谁……”
“……我咋能知道,我也不识字。”
常卢简直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但他只愣了一下,就立刻扬声说:“姚治中的意思是,以后城门贴的令,通通都算数,梁使君会给你们发耕牛,帮助你们种地的。”
这一下,围观百姓叽叽喳喳说开了。
“没打进来的时候,都说梁使君残暴不堪,现在看来,要比邓宏好哦。”
“邓宏经常唆使仆从,打压百姓,我们早不服他了!”
炉子冒开热气,将陶罐置于炭炉上,放入捣碎的茶饼,一手拿铗子不断翻动,不一会儿,茶叶便变得焦黄。
老人家又利索地浇入沸水,茶气扑鼻,毕恭毕敬盛了碗,端给两位大人。
姚堪接过茶,扭头看着常卢。
常卢心里发毛,以为方才自作主张冒犯了姚治中,也呵呵一笑。
那他能怎么办嘛,文人说得话,老百姓哪句句能听懂。
水雾蒙蒙中,姚堪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开口。
“常里长哪里人士?”
常卢忙把碗撂下,垂着头恭敬回答:“在下乃本郡人士,世代居冀州安平国。”
“哦,莫非是安平卢氏?”
“正是安平卢氏,不过,在下枉担家中累世族名,素无材能,建平元年才入仕州郡为吏。”
“建平元年……那也有好多年了,怎么还只是个乡长呢。”姚堪笑眯眯地追问。
没想到,这又勾起了常卢的一件伤心事。
原来他出身河北望族,家中世袭两百石的郡守级官职,从小学习经史,广博众书,尤其喜好水文数术之事,仕州郡为水官吏,还曾经主持修建漳仪渠,使沿途郡县收成翻了数倍。
前些年,邓宏从并州发五千刑徒为役,重修邺城三台,命常卢押送。时值隆冬,走到常山时,老弱早已不堪重负,冻死者过半,常卢便擅自做主,为刑徒们制寒衣,并给老人解除刑具,准其自走。
负责工程的是邓宏爱妾甄夫人之弟,他心中不满,遂将此事添油加醋上报,邓宏听后大怒,不仅罚常卢磨石,还将他贬去做乡长。
这个青州刺史,面上粉饰的好,做的那些事,似乎比邓宏还要残暴,在他手下,又能讨几天活头?
这些年在仕途上摸爬滚打,常卢早已深谙搪塞之道,便拣了无关痛痒几件事应付。
两道门楹间,一只蜘蛛孜孜不倦地编织属于自己的网。
姚堪听完他一席话,沉默片刻道:“我可听说,你在酒馆喝多了酒,放下豪言,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还写成诗赋,刻在墙上呢。”
常卢脊背有些发凉,硬着头皮道:“酒后失态罢了,大人谅解。被举荐的公门子弟称为人才,实际上却怯懦不敢担当,胆子如鸡一样小。正是因此,在下才沦落到此境地,不过,我志向微小,能做乡长,已经知足了。”
“是吗?”
姚堪托起碗,一口气吹散浮沫。
茶梗如同无数悬空的银针,慢慢沉入碗底。
这下,常卢后背汗珠都不敢再往下淌了,身子努力僵直着。
“别怕,我也只是好奇问问,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都是原来的事,你的先主公已经死了,死了就是灰,谁会在乎灰呢。”姚堪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脊背:“你很会办事,说话也妥帖,最重要的是心中有百姓。”
细密的蛛网,小小的蝇子嗡鸣着扑了上去,蜘蛛饱餐一顿,大摇大摆地从高处下坠,正对着坐在炕头的两位官员。
常卢嘴角的弧度凝固住了。
姚堪又说:“邓宏任人唯亲,不爱重人材,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主公怎能带出好官,我一路走来,见冀州风气如此,上级避嫌妒能,你在此只做个乡长,屈才了。”
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慢慢放出光彩。
“如今,主公下求贤令,意在广揽河北仁人志士,若我举荐你到使君处任职,你愿意否?”
鸦鹊南飞,一只雀鸟在无数树木藤条间徘徊游荡,最终栖息在一棵茂密的榆树上。
晚间,姚堪拜别常卢及一干乡亲,回到金凤台。
邺城以三台闻名天下,其一曰铜雀,二为金凤,三为冰井。
此三台始建于前朝末年,台高十丈,高耸入云,站立其间,恍然生出摘星之感。
邓宏治冀州时,极尽奢靡,不仅花费重金重修三台,还到处搜罗奇珍异宝,用作装饰。
窗以铜笼金凤雕刻而成,云母为纱幌。台中有房屋百间,皆以阁道相通,远望如神仙宫殿,是上佳的宴饮欢乐之所。
每到夜晚,夜明珠流光溢彩,庭燎燃烧,通宵达旦,恍如白日。邓宏便与无数宫女美婢在此嬉戏游乐,歌舞声不绝。
车驾停在台前,姚堪下了车,拢拢袖子,目光顺光滑的廊柱向上游走。
烛影依旧幢幢,人声却寥落,宏伟的楼台沉默地伫立着,坚实、庄重,好像盘古开天辟地时便存在一般。
还是那个金凤台,只是换了主人,气象便大不相同。
主公生活俭朴,不好音乐,认为大争之世,靡靡之音实为消磨意气。
在青州时,便宽息民生,轻徭薄赋,行勤俭之风于上下。打进邺城后,更是下令将邓宏四处搜罗来的伶人姬妾全部遣回原籍。
主公虽然年少,但杀伐决断,皆有心意。能动心忍性,炼成金石之志,并非寻常人能企及的。
姚堪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常卢是,他亦是。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此非常之时,谁人不梦想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搅动九州风云呢?
邓宏志骄,器小,但他统治冀州已经有数十年,不可小觑,打下来只是第一步,最难的是如何将这块硬骨头拆吃入腹。
他的脚步从游廊间穿过,一个人也正对着他走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灯影摇晃,姚堪借着隐隐烛火才看清眼前人。
他朝来人作揖:“刘府丞。”
刘圭低头还礼:“姚治中。”
两个戴着冠的脑袋靠近,又抬起,刘圭这下看见他头上包的纱布,果然一笑。
姚堪也不避讳,举起袖子楷把脸,无奈道:“看看这个熊样子,没办法,谁承想今天第一次出去,居然被人当成贼,追着打了一顿。”
刘圭揣着袖子闷笑,往伤处凑近看了看,只见白布缠得紧绷绷,这才安慰道:“治中宽心,要我说啊,以主公目下在冀州的名声,咱们出去办事的,没有横死于野已经是大幸。我听夏侯将军说,他骑马出去巡街,都有人给路上撒钉子。”
“可够狠的啊,这帮人,到底是恨主公呢,还是留恋邓宏呢。”
“估计是记恨夏侯将军,你忘了,还不是他当时出的主意,把邓军的旗子悬在霹雳车上,把邺城守将吓得够呛。”
两个人又哈哈大笑。
思量片刻,姚堪方正色道:“姚某有一不情之请。”
“治中请讲。”
“今天任小郎和我一起去的事,还请府丞不要告诉主公。”他说得很小声。
刘圭一下子来了兴趣,“哦?今日你带着任丰去了?”
“是啊,今天他还跟人打了起来,伤的颇有些严重,你也知道他性格,我是害怕到时候主公知道了,闹成大事。”
刘圭想了想,点头:“治中担心的是,小郎现在回去否?”
“刚才和我一道回来的,他说累,就自己回去歇了,路上也不说话,看样子气得不轻。”
“有时候我也奇怪,主公和他,虽说不是同姓,但好歹是放在一起养大的,说句不好听的,小郎是丧父丧母,寄居外家,主公又何尝不是?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吃,一样的学,一样的玩,怎么……”姚堪叹了口气。
原来,白日里和他同行的小吏,不是别人,正是青州刺史梁骘的表外甥、尹琇长女之子任丰。任丰父母早亡,留下他和弟弟任恺,便投奔外家,仗着外祖父宠爱,逸游自恣,在青州每日只知道飞鹰走狗,骋马斗鸡,正经诗书一概不懂,弹棋蹴鞠则非常精通。
刘圭也无奈摊手:“要不我说,只有主公能管住他们呢?我们做臣子的,有时候也不好说。”
“当时想着,只要打进来就行,只要打进邺城,什么都有,什么都好办了,”姚堪抬头望着金凤台,有些惆怅:“现在住进了邺城,倒也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稀奇的,乱摊子一堆,也不知道邓宏这些年是怎么当州牧的。”
刘圭裂开嘴笑了笑。
“主公想要的,又不单单是邺城。”
姚堪看着刘圭的眼,刘圭也看着他的,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目光里读出了什么,却心照不宣没有开口。
是洛阳,是司隶,是九鼎上的铭文,是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远处的天空虽然黑暗,但有零星火苗闪烁期间,像一个个火炬的冷眼。
在更大尺度的冷眼下,纷乱狼烟终有一天会被扑灭。
“是啊。”姚堪也笑了。
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脚底石子一滑,差点又摔个仰倒。
“你这,你……”刘圭扶住他,故意打趣:“真不用我再叫个大夫看看啊。”
姚堪一甩袖子:“行了行了,再别看了,我想想都觉得丢人!脸上无光啊!”
刘圭就又呵呵笑起来,烛火在他脸颊扑闪。
姚堪又想到什么,缓缓问:“不知主公临行之前,可有交代,究竟何时回来呢?实不相瞒,现在要办的事太多了,我一个人,实在心力交瘁啊。”
“这次……不好说。”刘圭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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