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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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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人似乎也发现这条路即将走到尽头,脚步声在她两三步外,停住不动了。

绝境之下,当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唐曼避无可避,大喘着气转身,一时也忘记装瞎子,勉强朝来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还有什么……”

没成想,“事”字还没说出口,他便疾风一般走近,手掌捂上她的嘴。

“嘘,别出声。”

“唔……!救、救……!”

她扑腾四肢挣扎,慌乱之间,忽然想起那柄匕首,腾出一只手伸进衣襟。

才抽出刀柄,他却似乎早有预料,一把将匕首打落,白刃在空中翻了个个儿,居然又被他反握住!

唐曼脑袋发懵,下意识抬腿踹他胯//下。

那人闷哼一声,冷冷道:”让你别出声!“

“滚开…你……”

“看不见还能握刀?好厉害的女郎。”他一只手从她腋下穿过,向上一勒,不由分说便拖着她向后走。

脑袋撞到一个***的胸膛,唐曼又惊又怒,溺水濒死一样连蹬带踢。

那双臂却好似水中藤蔓,紧紧缠绕住上身,无法逃脱。

她发了狠,猛地去踩他脚。

那人“嘶”地吃痛,手臂果然松了一下,但很快又勒上来,挟着她靠上石壁,喘着气道:“我不是坏人。“

心跳怦怦,透过薄薄衣衫,震得胸腔炽热,却一点感觉不到旖旎美妙。

荒郊野外,和一个陌生男子肌肤相贴,唐曼光是想想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再加上很多天没吃过一顿饱饭,野果酸涩无比,泉水冰凉渗牙,此刻,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快要呕吐了。

男人身上有股陌生的味道。

他哑着嗓解释:”我跟人走散了,寻着人烟来的,刚才不是问你路来着吗。”

说完兀自低下头喘气。这下,两个人眼光不偏不倚交错在了一起。

眼前的人皮肤不黑不白,眼珠子颜色比一般人稍浅,琥珀似闪着光。双眼皮极薄,褶痕偏窄,微微上挑。鼻梁挺直,下颌收敛出一个锐利的弧度,下巴上有些暗青色胡茬,但很年轻。

这眼神太古怪,电光火石间,唐曼忍不住反问自己,难道我曾在哪见过他?

怪异念头一起,更让人胆寒。

然而,那人一言不发,只是蹙眉瞧着她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哐当”一声,小刀掉在地上,目光也不由下移。

白生生脚面踏着泥地,玉扣似小巧圆润的指甲盖上涂了殷红蔻丹,此刻显得十分局促。

当今民风热烈奔放,女子露脚不算什么令人不齿的失贞举动。但即使是这样,唐曼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过泥地时脱了屐,现在还打着赤脚呢。

委屈、窘迫、恼怒齐齐涌上心头,她顿时双颊火烧,用劲全力掴上他脸。

你谁呀你!还敢一路追我!

“咚!”

那人猝不及防挨了重重一下,帻巾都有些散了。

拳头挨上脸,唐曼才发现他竟然有那么高,需要踮脚尖才能够到,而他脸颊硬邦邦的,带着热乎又鲜活的男性气息,不像平日伺候自己的婢女,脸是香香的,软软的。

冲动了……她感到一阵后怕——明明一开始是不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想装盲女逃走来着……

她举着手愣在原地。

眼前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眼神锐利而沉静,真像山林中矫健的豹,肃杀冷冽,这与他年纪不太相配。和他眼神相接那一瞬间,唐曼绝望地把死法都选好了。

可是,想象中暴起杀人的场景没有发生。

那人居然没有发怒。

他反而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果然是骗我的。”

唐曼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山岗,满山木叶随之摇晃。

远处山峰凸起处,渐渐传来震天动地的轰隆声。葫芦谷前宽后窄,这声音被放大再放大,天地震颤,碎石滚落,好像有千军万马正拔天盖地而来!

唐曼大张着嘴立在原地,朝树林深处望,一时竟忘了说话。

再仔细分辨,似乎也不是响雷轰鸣,亦非行军马蹄声,而像某种巨大野兽在山林中狂奔,步伐笨重,不停撞击树干,撞倒巨石。

这声音令人不禁心下胆寒,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竟能有如此威力?

那人听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扯着呆若木鸡的唐曼就朝谷口跑。

万万没料到,那怪物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也同时加速奔跑,来得竟比他们还要更快!

正在这时,谷口处一棵碗口粗巨杉树咔嚓劈成两半,一个黑红黑红的庞然大物撞了出来!

二人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好大一只野猪!

那野猪长约七八尺,膘肥体壮,体型毫不逊色于成年黑熊。猪脸硕长,丑陋无比,耳朵紧紧扣在面颊两侧,鬃毛足有一寸来长,黑棕相间,如钢针织成的盔甲。

野猪皮糙肉厚,身体瘙痒时会在泥浆中打滚,或在树皮上摩擦,长此以往,鬃毛便被一层又厚又的松脂包裹,彷佛打了一层蜡,更加坚硬粗糙,无坚不摧。山上猎手常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这层盔甲般的鬃毛,便是它横行山林底气,刀刺不穿,啃咬不烂,发狠时还能刺穿敌人皮毛,连狗熊和老虎见了也要畏惧三分。

野猪天性好斗,蛮横暴躁,一旦惹怒它,非要撞个你死我活才肯分开,打斗起来,更是凶残执拗,不知何为退缩。与野猪对峙,逃脱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眼前这只野猪,正凶神恶煞地潜伏在密林间,鼻子微朝下拱,呼哧呼哧朝他们喘粗气。

唐曼眼神不好,但也能大概看出,这家伙比她参加祭礼时见过的刚鬣还要巨大!光獠牙就有她手臂那么长,庛出唇外,镰刀钢锉般朝上弯着,显然已经进入狂暴状态。

这一刻静的出奇,峡谷中的湿润气流都沾上了腥臊味,空气仿佛凝固。

她紧紧咬住嘴巴,忍住尖叫冲动。

那个人护在她身前,背脊紧绷,彷佛一把上弦的弓箭:“让你别跑,这动静最容易惊动野兽,还好只是野猪。”他咬牙切齿地说。

唐曼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什么叫还好只是野猪啊……”她抓住他的袖子,求救般摇了摇:“我没惹它……它不会吃人吧……”

那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野猪的一举一动,只是感觉到她颤巍巍的手,才转过头望了一眼,几乎有点无奈了:“野猪食性很杂,果子,草根,腐肉……”

“那、那就是吃人了!”唐曼脸色发白。

他被噎了一下,不是很想回答。又抬起头上下查看一番地形,朝唐曼打了个手势。

山壁陡峭,青苔遍布,几根老藤垂下。

不是没有机会。

“杀过猪没?”

唐曼哭着摇头。

他直视她的眼:“你把它引开,敢不敢。”

唐曼摇头摇得更凶。

他“哎”了一声,耐心道:“咱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野猪发狂,我们两个都会没命的。你把它引到这里……”他指着一棵烂木桩。“等它獠牙扎进木头,动不了了,我刺它的眼。”

唐曼还有些犹豫,那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冰凉的。

“这东西眼神不好使,你只需要动作快一些,一定可以制服它。”

他说得那么坚定,唐曼咬咬牙,也生出几分勇气,把自己的匕首往前一推:“好吧,我相信你!”

说完,她擦干眼泪,两人对视一眼,唐曼弯腰在地上随便拣了根木棍,举起来在空中转了几圈,咚咚砸上石壁。

果然!野猪一下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笨拙地调转方向,不管不顾朝直冲过来。

大地再次剧烈震颤,唐曼一闪身,侧身躲在树桩旁。

隆隆声越靠越近,还真如他所料——眼神不太好,居然跑得偏离方向,朝树桩冲了过去,长长的獠牙扎进树桩里,发出凄惨吼叫!

野猪恼羞成怒,反而更加狂暴,使劲摇晃着头,想要把獠牙拔出,后腿愤怒地尥着蹶子。

唐曼心急如焚,并没有发觉自己离野猪有多近。她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找那人的影子,胸口忽然直挺挺挨了一腿。

野猪后腿又粗又壮,布满肌肉,沉沉一腿,好比将几千几万个秤砣一起砸到胸口!

唐曼向后倒去,被一截树枝拦腰挂住,在半空中晃荡,又扑通掉落在地。

眼前全是黑黝黝浓雾,痛得似乎五脏六腑都被踢碎,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正在这时,野猪居然将两对獠牙硬生生从岩壁缝隙中拔了出来,调转方向,直冲她狂奔而来!

眼看着那张丑陋怪脸朝自己撞来,她半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双手拼命乱抓,试图找到那柄匕首。

那人急道:“刺它眼睛!”

他抓住老藤,踩上石壁,看准了野猪位置,便松开藤蔓,从半空中一跃而下,跳到野猪头顶。野猪受惊防御,愈发狂暴,疯狂甩动着身体,整面石壁都随之晃动。

可是,野猪来得太快,唐曼甚至来不及反应,它就已经奔到了数步以外,眼看着那一对獠牙就要捅上她的脸。

忽然,那片阴影顿了下来。

唐曼一愣,抬头看时,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飞身挡在她面前,阻断了野猪前进道路,獠牙尖斜插入他手臂,鲜血正顺着弯曲的獠牙滴落。

生死关头,她也顾不得道谢,趁着野猪被阻挡,便抄起匕首,看准那畜生双目,狠狠一刺,野猪双眼剧痛,发出一声怪嚎,痛苦地挣扎着。

那人见状,握住她的手,按着刀柄朝里狠扎,直到整个刀刃都没入其中,又不停在眼眶内搅动。

他的一只手臂鲜血淋漓,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彷佛根本感觉不到痛。

野猪双目迸裂,碎肉横飞,步伐凌乱,终于力不能支,四蹄朝天仰倒在地。

他看准机会,猛地将匕首拔出,将寒刃直插进它肚皮!

野猪全身遍布松针般的鬃毛,寻常兵器根本扎不动,而现在,它肚皮外露,腹部皮肤柔软,靠近心脏,正是绝佳的进攻机会。

一时间,野猪腥臭大嘴中喷出股股猩红浓血,哀嚎一声,躺在落叶间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动静了。

唐曼身形晃动了一下,眼前开始不停旋转。

好累啊……

……咦,谁的箬帽挂在树梢上?

……蛮眼熟。

她全身都脱了力,仰面跌在草丛中。

蚂蚱抖动着长须从眼前蹦过,夏虫在绿叶中鸣唱。

天空从没有这么蓝,草也变得更加翠绿,脖颈上,脚腕上都是被划破的伤口,小臂也布满青紫色淤痕。

唐曼大张着嘴呼吸了几口,才慢慢回过神。

不过,她没有功夫关心自己的伤势。

她很快手撑着地站起来,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朝后奔。

光滑石壁旁,倒着那个人。

他的脸很白,没有丝毫生气,整个左手臂都被鲜血染红了。

闷热的夏季,山中气候多变,暴雨说来就来,天上哗啦浇下瓢泼大雨,她抹了一把脸,左右四顾,将那人的胳膊架上自己肩膀,支撑着他晃晃荡荡离开葫芦山谷。

才将他扶进山洞,那人身体就软绵绵跌坐在地上。

原来,他的小臂被鬃毛扎出了好几个洞,汩汩黑血正从伤口里蜿蜒而下,浸湿黑衣。

唐曼掏出素绢给他擦手,泪珠啪嗒啪嗒朝下掉。

她害怕他死,如果他死了,不就是为了救她而死的吗?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坏人,她还怀疑他,还打他……

刚才淋了雨,唐曼现在浑身湿答答,像才被从水里捞出来。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本来是很爱美的,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咧着嘴哭得抽抽,头发紧贴着脸颊,看上去活像个野人。

一番搏斗,他应当真的很累了。可是这个人靠在洞壁上,看着她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居然笑出了声,这一笑,又引起咳嗽来,肺里回音沉沉,呼呼地像拉风箱。

唐曼抽噎着拍他的背:“你,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情……”

这时,从他怀里掉出来一片叶子,青碧色的,细细长长,说不清叶子上的水珠是露痕,还是他衣服全被淋湿了。

唐曼把他身子扶正,又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双手捧到他面前。

“你的东西……”

她抽泣着说。

那人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慢吞吞伸出手,将叶子轻轻拈在两指之间。

腕筋一用力,显得他指节更加修长了,这样一双如青竹般利落又漂亮的手,怎么将匕首狠狠捅进野猪腹部的?现在却血肉模糊,血珠在粉白色手腕凸起处转了个圈,滴入泥土,有种奇异的美感。

咳喘渐渐止住,他把头靠在石头上,呼出一口气,很认真指着那片叶子说:“这是迷迭草。”

迷迭草?

唐曼低头打量这片平平无奇的灰绿叶片,雨水将它细小挺直的分叉处涤得更绿。再抬头时,却更大惊失色,拼命摇晃他的身体。

不能睡觉,妈妈说,只要闭上了眼,意志便像流沙一样泄漏,心跳变慢,呼吸微弱,精神越来越模糊,眼睛也会永远的闭上。

唐曼急得眼泪都刹住了,满满当当一包水蓄在眼眶里。

“尊驾!尊驾!“那个人被摇得拨浪鼓一样前后晃荡,血好像流的更快了一些,她一惊,松开钳着他肩膀的手,转而去拍脸:”你别睡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你死了,至少我会给你立碑……”

唐曼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弱。

像是被她的一本正经逗笑。他忽然睁开眼,唇角费力勾了一下。

“我伤得没那么重,你别哭了,怪瘆人的,”又阖上眼说:“我叫尹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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