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天生就是种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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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家了!
站在老家锈迹斑斑的大门前,徐永长出了一口气,再破的房子也能遮风挡雨,这里就是自己最后的立足之地。
摸出钥匙捅了半天,门锁死活打不开。是拿错了钥匙,还是门锁锈坏了?透过门缝向院里望去,疯长的野草成了无可争议的霸主,徐永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向嫁在邻村的姐姐求助。
“锁坏了?我让你姐夫过去把锁锯了,换把新的!好端端的,为啥要回老家住?那里破破烂烂的,能住得了人?”电话里传来姐姐的质问声。
“公司出了点状况,房子被收了……”要在老家长住下去,根本瞒不住姐姐,徐永只好老老实实交待。
“啊?房子没了?晓丽和孩子呢,也跟你一起住老家?”姐姐喘了一口粗气,继续追问。
“晓丽走了,孩子归她……”事情过去了几天,徐永依然无法平静,声音里充满了难过和不甘,可惜,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在门口等着我!”姐姐的怒火随着声波奔袭而来,令徐永不寒而栗。从小不知挨了多少次姐姐的打,直到如今,还清晰记得那时的疼。
电话挂断,徐永决定去村边转转,寻找记忆中的景物,顺便躲开即将到来的暴击!
本来一切好好的,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无尽懊悔中,徐永踏上村边的路。害怕跟人见面打招呼,徐永小心翼翼避开路上的村民,二十分钟后,终于走进了村西的小树林。
时值仲夏,野草在不屈不挠地生长,树林里极为幽静,清脆的鸟鸣中,徐永焦躁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还是老家好呀!
徐永很快认出来,这片小树林所在的位置,正是二十年前村里的自留地。前些年退耕还林,地里种上了树苗,如今已绿树成荫。
想到早逝的父母、离自己远去的妻儿,徐永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徐永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一脚踏出,天旋地转,耳边忽然响起铭刻在心底的那个声音。
“小永,多拉几趟墒再去上学,第一节是自习课,你们曹老师不会去的,晚点儿没事。”是妈妈的声音,我又在做梦吗?徐永有点懵。
一条粗糙的舌头舔上徐永手背,是家里那头老牛在捣乱!梦里的触感竟然如此清晰?徐永定了定神,赫然发现自己站在地头,手里牵着缰绳。老牛站在身旁,正在贪婪地舔舐着他手上的一点咸味。
“小永,你拉墒,你爸扶犁,我撒种,这样干得最快。今天闷热,多半要下雨,早点儿干完回家,省得挨淋。”妈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六年级的半大小子,打不得骂不得,只好哄着求着干活。
徐永泪流满面,眼前的场景,正是他深埋心里不愿触碰的记忆。
那是在六年级下半学期,临近小升初考试,麦收后种三茬棒子,一家三口起大早下地。从五点到七点,徐永拉了两个小时墒,又湿又热。实在不想干活,徐永借口到了上课时间,头也不回地跑去了学校,扔下爸妈和老牛继续耕种。
徐永意想不到的是,那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妈妈全身湿透,劳累加上生气,回家后一口饭没吃就躺在炕上,当晚就发作了心脏病。
爸爸拿出家里所有积蓄为妈妈看病,姐姐跑前跑后照顾。住院一个月,钱花光了,姐姐的工作丢了,病也没有治好,倔强的妈妈毅然出院。
从此以后,妈妈再也离不开心得安、丹参滴丸两种治疗心脏病的药,嘴唇常年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
在徐永中专二年级时,妈妈因心脏病去世,成为徐永终生遗憾!
“不愿意就不愿意,哭什么?平时也没见你多爱学习,干几下农活儿又想起上学的好了!”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
不管眼前是真是幻,说话的人都是太久不见的妈妈!
徐永颤声回答:“没、没问题,妈,我跟你们种完棒子再去上学,学习的事不用担心,我有把握。”
妈妈揉了揉徐永的脑袋:“别吹牛,你能考上平头中学,我就知足了!”
继续干活,徐永一边拉墒,一边用心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在潮湿的地里来回走了六趟,徐永终于确认,爸爸妈妈是有血有肉的人,身边的老牛也是记忆中的那头。神奇的老天爷竟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让时光回溯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1993年!
见儿子忽然变得懂事,孙桂英很高兴。她原本害怕徐永考不上中学,辍学在家,成为乡亲们都看不起的街溜子,现在忽然有了信心,我的儿子绝对能考上中学,进城挣钱!
拉墒、犁地走得快,撒种子却快不起来,眼看一道道浅沟布满整片自留地,孙桂英向地头上的儿子大喊:“小永,快去上学吧,剩下的活儿交给我和你爸!”
徐永摇了摇头:“妈,我跟你们种完再走!爸,您先掩土,我跟我妈撒种。”说着,徐永拿起一个空化肥袋,就要去装种子。
“放下!”爸爸徐国瑞显得有点不耐烦,“别糟蹋了种子,花不少钱买的!让你走你就走,把学习搞好了才是正事!”
“爸,我会撒种,早点干完早点回家,您给我妈烧点热水洗个澡。”
嘴里说话,手脚不停,徐永装好种子,顺着一道浅沟撒起种来。徐国瑞惊诧地发现,徐永的种子撒得均匀、精准,根本不像一个六年级的半大小子在干活儿。
感受到爸爸的目光,徐永没有一丝得意。妈妈得病后,每一年地里的农活都是他跟爸爸一起干,从种到收,前后干过几十次,再笨也练出来了。
徐永撒种的速度很快,五分钟后,和妈妈在地里碰了头。徐永望了望天边快速聚集的乌云,大叫起来:“妈,我饿死了,想吃烙饼,你回家给我烙一张,我干完活儿马上去吃!”
丈夫最近遇到了烦心事,脾气急躁,孙桂英不放心让儿子单独跟丈夫干活:“今天起得太早,我知道你没吃饱,小永,再忍忍。干完我马上回家烙饼,给你送学校去。”
孙桂英坚持留下,徐永只好加快了撒种速度。半个小时后,种子撒完,眼看丈夫拉着老牛,拖着木拍子把撒了种子的浅沟掩平,孙桂英长出一口气,打了声招呼,快步回家烙饼。
见妈妈走了,徐永如释重负,希望没有生气、没有淋雨的妈妈,心脏病不要发作!
徐永拖起石磙子,顺着掩过土的浅沟轧起来。浮土轧实后种子好发芽,这一步不能省掉。
自留地不多,全家四口人只分到两亩。徐永和爸爸每人拖一个石磙子,半个小时后,所有浅沟全部轧实。
“快去上学吧,姓曹的又该找我谈话了!叽叽歪歪的,烦不胜烦!”一提起儿子的班主任曹老师,徐国瑞气就不打一处来。
说曹操,曹操……不知多少代的孙子就到了。曹老师大步赶来,怒吼一声:“徐永,你不去上学,在地里瞎折腾什么?无故旷课,我要去找校长,给你记一个处分!”
面对气势汹汹的曹老师,徐永撒丫子就跑,直奔学校而去。哼,找校长,你以为我不会?
双河小学坐落在双河村正中,此时全校师生正在操场上列队做操。录音机里放着音乐,校长站在土台子上带头示范,动作舒展有力,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这感觉真好!我的小学,果然还在!徐永忍不住再次落泪。腿上脚上沾了泥,眼中流着泪,徐永刚刚出现在操场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校长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广播体操的音乐停下来:“徐永,你逃课干什么去了?弄成这个样子?”
“校长,我去帮家里种棒子去了。”徐永急忙解释,眼前的校长可不简单,从双河小学校长任上一路高升,徐永创业失败、妻离子散时,他已经是燕京市渔阳县教委主任了。
“真的?”校长有点意外,徐永这小子很聪明,却整天瞎混,不爱学习,更不知道心疼父母,是个问题少年。
“真的!不信您去调查!”徐永装作愤怒,指了指村西自留地的方向,“很多人看到我下地干活儿了!”
校长点了点头:“信你一次,归队吧,一起做操!”每天集中做操,是双河小学雷打不动的规矩,校长特别重视。
徐永鞠了个躬,迅速归队,边上的死党挑起大拇指,平时见到校长就发憷的家伙,竟敢当着两百多人和校长辩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音乐再次响起,校长继续带头做操,徐永一板一眼地跟着做,动作幅度极大,把身上的泥都甩到了死党身上。
死党龇牙咧嘴,徐永却假装没看见,认真做操,目不斜视。校长站在高台上,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笑,本以为徐永转了性,原来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不过,这小子广播体操做得不错,看来没少下功夫!
广播体操刚刚做完,曹老师掐着点走进操场:“校长,徐永是毕业班的学生,今天上午无故旷课,一定要严惩!”
这也要严惩?校长皱了皱眉:“曹老师,你打算怎么严惩徐永?”
“开……通报批评!”曹老师差点喊出开除二字,幸好改口得快,只说出了通报批评处分。帮家里干农活被开除,传出去会被人骂死!
“通报批评?是不是重了点?曹老师,到办公室说吧。”校长扫了一眼徐永,又看了看曹老师,跳下土台,快步离去。
徐永气得简直要炸肺,给一个通报批评处分,他就彻底失去了考渔阳县最好中学,渔阳二中的资格了!这个姓曹的真不是东西!为什么总是针对自己?
见校长走了,曹老师更加肆无忌惮,大吼一声:“徐永,你给我等着!无故旷课、顶撞老师,我饶不了你!”
“曹老师,你都看到了,我是在帮爸妈种棒子,不是无故旷课!我一直叫你老师,什么时候顶撞你了?”徐永强压火气,大声解释。
农村的孩子,谁没个帮家里干农活的时候?耽误两节课,就要给处分,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矛头直指曹老师。
曹老师恼羞成怒:“吵什么吵?你们不下地干活儿,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徐永,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种地的命,一辈子土里刨食,早晚得穷死饿死!”
这句话太难听,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徐永,看这个好勇斗狠的小子,会不会当众骂回去。
两百多双眼睛注视下,徐永没有暴走:“曹老师,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考上渔阳二中,用红通通的录取通知书,狠狠打你的脸!”
注:拉墒,牵着耕地的牲畜在前边走,使牲畜走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