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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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吊唁平王,郑寤生在宫外换好了丧服,然后由小臣引着来到天子的正寝。
正寝内,各色人等身穿丧服,跪坐于平王之棺两侧,只有嗣王居于正前方偏西的丧主之位。因为已经是敛葬的第六天,众人皆少了些哀伤;又因为大家都得到郑伯要来吊唁的消息,堂中气氛甚是肃穆;尚冷的初春天气加上平王身下垫着的冰,让这室内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倒是有种国丧该有的肃然。
郑寤生于门外深吸一口气,后抢步入内,几步就来到平王棺旁,跌足于侧,单手扶棺,放声大哭。一时间,屋内众人像同时被按下一个按钮,纷纷大哭以应和郑寤生。郑寤生以头抢棺,并以另一只手使劲拍击大腿,口呼“昊天不吊”、“呜呼哀哉”等言语,状若疯癫。旁边即刻有虢公等人来扶郑寤生,劝他节哀,双方纠缠甚久,才将郑寤生扶起于吊唁之处,而众人的哭声也于此时渐渐消停。
郑寤生平静了一下心情,接着双手扶地,一个个头磕了下去,行的是“顿首”凶礼。待嗣王携众人回礼之后,则拿出一块精致美玉,小心翼翼的放在平王的脑袋旁边,此为“献含”。到这里,郑寤生才有空看一眼平王。老人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和蔼天子重合在了一起。
按照丧礼流程,之后前来吊唁的来宾会对丧主进行慰问,丧主只是回答“唯”即可,然后来客就可以退出去了。但郑寤生不打算如此做,他没有去慰问嗣王,而是拉了张席子,把它摆在嗣王与虢公之间,而后大刺刺的坐了下去。
众皆愕然。很快,大部分人明白了郑寤生此举之意。他身为王室执政之卿,自是有资格、且有义务作为嗣王之相,在丧仪中辅佐嗣王。之前一直是虢公虢忌父担此任,因为虢忌父常常助嗣王处理政务,众人已经默认他就是执政之卿了。但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正牌执政,且虽然什么累也没受,什么活也没干,却二话不说就抢了原来“代理执政”辛辛苦苦干出来的位置,这乐子可就大了。
在座的都是平王子孙,但对此事的态度却大不相同。有双目圆睁,做势要发怒的,也有俯身低头偷笑的,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只当没有看见。但嗣王与虢公这俩人实在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新任天子守了六天的孝,似乎守出了些王者风范,在郑寤生坐在他与虢忌父之间的前一刻,他都是一点也不担忧。他确实是提前委托陈侯与郑寤生通气,但也做好了直面这位卿士怒火的准备。照他所想,郑寤生就算发再大的脾气,他作为孝子也可以不予理会,甚至对方愈怒,他就可以愈哀,到时候是非曲直,在场之人一眼便知。至于当场质问于他?对不起,依礼,孝子在此场合只能答“唯”,你说啥我都是一个“唯”字打发了,没毛病。
可没想到,郑寤生只用了一招“反客为主”,就让天子的计划落空。天子依礼现在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不能质问他郑寤生为啥坐在此处;而如果让虢忌父自己来问……名不正则言不顺,被人问一句“虢公现居王之何职”?岂不是丢脸丢大了。可以说,在平王遗体之前,谁先发作失礼,谁就失了体面失了分。
虢忌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同样的,他也知道天子这时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局面至此,他自然可以隐忍不发,认下这个亏,以图将来,也可以当场发作,与郑寤生争这个位子,甚至可以做出拉着自己席子再越过郑寤生,坐到天子身边的孩童手段。这些应对都可以替天子出一口气,但代价么,就是失了虢忌父自己的体面,丢了虢忌父自己的脸。
虢忌父和新任天子也不过就是合作关系,天子想要以虢公制衡郑伯,虢公想要扩张自己在王室以及王幾内的势力。且虢忌父是新任天子拉着上的他的船,并早已许了他“右卿士”之职,他本人却并不愿意和郑邦交恶。让郑伯心悦诚服的让出一半权力,本就是天子与他约定之中天子自己该做的事。
于是,考虑周全的虢忌父站起身,从后面转到天子与郑寤生身前,又跪下,向天子施礼。也不待天子还礼,他又略略侧身,向郑寤生施礼,而后不发一言,直起身来,径直走了。
虢公演的这出,叫“不栈恋权位,不计较得失”。人家劳心劳力,辛苦多日,正主一来,立马让位,这品行,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郑寤生认真还了虢忌父一礼,在心中提升了对虢公的评价。虽然虢公这手“以退为进”显得他蛮横无理,但有一个人比他更难受——那就是把王事交给虢忌父办理,却在关键时刻护不住人家,大丢上位者颜面的当今天子,新任嗣王……
这个名义上天下最有权力的年轻人只憋的脸通红。他想叫住虢忌父,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合作伙伴全身而退,把难题都扔给自己。想起前几日虢忌父告诫自己,对郑伯之事无需操之过急,他等得起,而自己认为天子名分已定,还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最终派了陈侯去向郑伯摊牌,而让虢公留在了自己身边。如果让虢公去迎郑伯,或许二人私下商量之后,虢公推功与郑伯,郑伯再分功于虢公,那么三方的局面都会比现在好的多。
天子忍不住扭头看了郑寤生一眼,只见郑寤生也在直直地盯着他看,似乎在用似有似无的嘴角上翘来嘲笑他这个新任天子。他猛地站了起来,就想当场发作,却因为坐的实在太久,猛地一站,脑袋有点发晕。这本来是常见的事,年轻人勉力站好,几秒钟之后就会恢复常态。但天子不知怎么想的,并没有努力控制自己的平衡,借着这个晕劲,斜斜的就向旁边倒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坏了天子身边的人。动作快的,手疾眼快就扶住了天子,一惊一乍的则大呼小叫,不知所措,自然也有镇定的,口称“嗣王请节哀”、“毁不危身”,以此给天子打圆场。
郑寤生也不看这乱作一团的场面,直起身来,往外面踱去。和虢忌父不同的是,他边走边左右巡视,有交好之人,或此时对他行礼,甚至只是目光交流、微微颔首之人,他都拱手素拜,同时,也把向他目露凶光的那几个人记了个清楚。是敌是友,郑寤生这个人可是分的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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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郑寤生行走在通往王城东门的大路上,左边跟着祭足,右边跟着郑忽。
“君上,您这么一走了之,天子会不会和我们撕破脸,不打招呼的直接夺了您的卿士之位给虢公?”
祭足所担心的,郑寤生并不担心,他宽慰自己的宠臣道:
“天子有可能这么做,但是虢公不会接受。我看明白了,虢公是不愿意得罪我郑邦的。等回去,你替我走一趟虢邦,多带些币帛,虢公在或不在,都多多怀柔于虢人。如此,虢公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祭足口称“诺”。郑忽看祭足不再言语,就开口说自己的事:
“父亲,忽不愿再呆在王城了。非是我怕了天子和记恨我郑邦之人,只是这王城之内,多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忽不愿与此辈为伍。忽愿受命于君父,战阵之上冲锋陷阵,扬我郑邦威武;也愿驻于一城一邑,行政事,牧百姓,丰饶财物,绥定士民。”
郑寤生边听边走,听完之后不住颔首:
“年轻人多务实,少务虚,确是正路。你有此愿,甚慰我心。且随我回郑都吧。”
郑忽听到父亲允诺让他回都,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向其父称谢不提。
三人走到城门口,发现东门大开,门下有一人似是等着他们到来,离近一看,正是陈侯陈鲍。
“郑伯将欲何往?”
“寡人吊天子之事已毕,自该归去。陈侯在此相候,又是有何见教?”
陈鲍长叹,而后走近郑寤生三人,恳切道:
“刚才之事,我已通过虢公知之。虢公心灰意冷,已回下阳去了。郑伯如再离开,却是置嗣王于何地?”
郑寤生慨叹,拱手对陈鲍道:
“虢公心冷,难道寡人心不寒?彼为天子,我又敢何言?不过是姑且归国,待天子回心转意罢了。还请陈侯体谅寡人之志。”
陈鲍听完,神色转为肃穆,声音也有所提高:
“我等为臣,自当行君之命,顺君之心,如诸侯皆如虢公、郑伯一般,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面对陈鲍此言,郑寤生尚在沉吟,自有郑忽忍不住在旁接话:
“如今不就是天下大乱?这难道不是天子一家搞出来的么?天子无礼,却把罪过都算在他人身上?”
此言不敬之极,陈鲍听了变色,郑寤生当场呵斥,祭足也用手偷偷捅郑忽的腰,要他不要再说。
“曼伯,往日寡人看重于你,知你有心怀天下,匡扶王室之志,所以才不计嫡庶,才想要将女儿嫁你为妻。今日听你之言,哎……”
郑忽听陈侯教训他,不卑不怒,哂笑而答:
“君上错爱了。外臣只是一庶子,岂敢配君之嫡女?我自会寻门当户对之女为妻,君上还是另觅佳婿吧。”
说罢,郑忽哂笑不止,却别过脸去,不再看陈鲍。他心意正在不平,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愕然回头,发现是自己父亲之手。只见郑寤生以手搭于郑忽之肩,却面朝陈鲍,朗声笑道:
“这对小儿女确实不般配……”
郑忽心下一沉,却发现父亲的手力量变大。
“寡人这长子忽,侍父甚孝,又英武果毅,丰硕俊美,寡人有此儿,夫复何求?早就要立他为太子,只是忧其年少,怕其不肯长进,才迁延至今。子仲,你说是也不是?”
祭足不敢怠慢,俯身称“是”。
“今日心血来潮,寡人就在此时此地,命我儿忽为郑之太子,邦之储君。令女虽好,陈邦毕竟偏僻,寡人还是想要寻一大邦之嫡女,配寡人这个太子。当然,邦之储君,必有侧室,如陈侯不弃,可以君之女为我子侧室,寡人必命太子亲迎于陈。哈哈……”
说罢,郑寤生也不顾一脸铁青的陈鲍,率着祭足与新出炉的太子郑忽,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