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身是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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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京,夏朝的首都,是百年前世人历经战火后,在平地兴建的都城。如今城市历经多代帝王拓建,城郭十七里见方,外郭城墙约三丈高,雄伟壮观,城外长安、万寿两河环绕。内城有长生宫、宣明宫,长生宫为帝王居所,是谓“宫城”,宣明宫则是国家政务官署之所,是谓“皇城”,皆数里见方,宫阙巍峨耸峙。崇京城市街道九横七纵,自西北平康至东南安化共一百二十二里坊,是数十万居民生活的大都会。每有新帝登基,或改年易号,都会对城市进行翻修,或扩建,或修整道路,或种植树木,或修葺城防,现今皇帝青阳昊自九年前登基至今,厉行节俭,除了将皇城大修了一番以便朝政以外,仅仅修整了城内的一些街道。即使如此,崇京依然是世上最为气魄雄伟的城市。
崇京城的中轴线上有一条明光街,北接皇城,向南直通安门,街上有一处“酒醉紫薇楼”,此楼地段极好,又有高墙深院,是世家公子们作乐的地方。此楼的原址在三十年前是县府,后来崇京城市规模增长,朝廷便撤并郡县改设京兆府,旧县府旧被废弃下来,被富商买下,最近几年几经易手后,建了这幢红瓦朱墙的三层高楼,楼顶的灯笼每夜亮起来的时候,周围十几个里坊都看得清清楚楚。
酒醉紫薇楼的内院,有一少年束发绾髻,头戴金笄,身穿绛纱袍,腰系玄色丝带。少年名为高阳彦,是北海国王高阳瞻的次子,此时正面色凝重地坐在椅上,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剜穿了对面人的心肺,身后五六虎背熊腰的仆从大声高呼。少年对面的男子四十余岁,头戴金冠,深衣宽带,腰悬长剑,雍容华贵,此人名叫公襄霖,是安西国世子,身边也有五六个仆从个个气壮如牛。
北海国和安西国,是夏朝实力最强、势力最大、兵力最多的两个藩国。此时两国国君的儿子,在崇京城内的一个窄小院落里正襟危坐,杀气腾腾,誓要一决高下。
“这是我北海国河关都尉,可以与你的享誉侯一战!”高阳彦指着院落中央,左右仆从抱来了一只灰羽白斑大公鸡。
公襄霖那边的仆从将“享誉侯”带来,这是一只浑身羽毛掉了近半,鸡冠怂拉的红颈黑羽大公鸡。凭借这只鸡,公襄霖已经博得崇京城内几个世家大族颜面尽失。
高阳彦今天连输了五场,连连哀叹,今天带来的六只斗鸡,三只都被这只黑羽鸡啄得伏地不起,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只昨天才买来的鸡,不知道能不能赢下一局挽回一点颜面。
高阳彦的灰羽鸡伸颈嗔目,死死盯着黑羽鸡左右踱步,似乎在找对方的破绽;黑羽鸡则面目呆滞,颔首挺胸半张开翅膀似乎做防御状,面对灰羽鸡的试探毫不动摇。两只鸡对峙许久,公襄霖按捺不住了,命令左右从后院牵来黑狗,那只狗是酒楼老板养着专门用作斗鸡时看护场子的,远远望见这边在斗鸡,黑狗就大声狂吠了起来。两只鸡也不熬着了,拼命冲向对方奋力扑打,一时间鸡飞狗跳,酒楼里的看客纷纷往院内望来。
先是黑羽鸡被灰羽鸡扑倒在身下,不等灰羽鸡来啄,便用爪子奋力将灰羽鸡蹬翻,瞬时间一跃到灰羽鸡头顶往下扑去,那灰羽鸡也反应机敏,一缩头后退出几步,两只鸡又对峙起来。黑狗汪汪叫,酒楼里面的看客也跟着起哄,场面喧嚣不已。
灰羽鸡羽毛丰满,一跃九尺高,两爪直扑黑羽鸡正面,黑羽鸡也不吃亏,忍着鸡冠上被抓的疼痛,从灰羽鸡羽翼下钻过去,
回头就将灰羽鸡脖子上的毛啄下一口,霎时间又啄一口咬紧不放。灰羽鸡吃了亏,就地滚了两翻挣脱钳制,挺起身退了两步,又急急向黑羽鸡扑来,黑羽鸡也向灰羽鸡扑去,但终究吃亏在翅膀羽毛稀疏跳的不够高,一下被灰羽鸡扑倒在地,再想故技重施却被灰羽鸡啄两爪按住,啄住脖子不能动弹。
高阳彦激动不已来了兴致,正打算邀请公襄霖再派一只鸡与这灰羽鸡搏斗,却见公襄霖将手里的扇子连连摇摆示意散场,这才发现酒楼上许多人在围观,其中有许多都是崇京城里颇有名气的达官显贵,还有几位是宫学里读书的同学。
高阳彦赶紧起身让仆从将鸡收入笼中,公襄霖却踱步走来说:“不打紧不打紧,这些人平日里也就是斗鸡饮酒,都是我的老熟人了,今日是你生辰,咱们去你府上。”不等高阳彦吩咐手下,他上前一把挽住高阳彦的手说,“来,乘我的车!”
一行人从偏门走出庭院,见安西王府的轺车已经靠在路边,由两匹黑马并列拉乘,车厢仅有坐席没有面板和顶盖,可容两人并坐,车上一根长杆支撑朱红伞盖,显得典雅华美。公襄霖让驭夫下车,自己握持缰绳,与高阳彦并排坐在车上,两家的仆从们步行牵马跟在后面。
走出约有五十步远,公襄霖便低声问起高阳彦说:“彦弟的‘河关都尉’,可是近日在这附近巷里新买来的?”
高阳彦顿觉十分惭愧,只好承认:“不瞒霖叔,就是我昨日碰巧遇到一个卖鸡的,迎面拦在我的马前说家里的鸡要卖,偏就要卖给我,也没想到这随便买来的鸡就能打赢叔的‘享誉侯’。”原来不久前过世的公襄太后是公襄霖的姑姑、安西王公襄笃的姐姐,而今上青阳昊的母亲是高阳彦的姑姑、北海王高阳瞻的妹妹,虽说青阳昊非公襄太后所出,但依然认作公襄太后为母亲。论起辈分来,高阳彦确实应当称公襄霖为叔叔。
“这天下随便买东西的人到处都是,没听说过有随便卖东西的,彦弟你这鸡花了多少钱买回来的?”
“十钱。”
“那人可曾收下?”
高阳彦自从来到崇京,就与这些世家子们一样不习惯随身带铜钱,回想当时他骑着马吩咐侍卫付的钱,于是唤来侍卫阎真。阎真说:“那人没有收钱,只说是要回家着急,身上没有钱囊怕路上弄丢,来日到我主家府上来取。那人约有六尺身高,缺一颗门牙,下唇有一道疤。”
“你可把家门报给他了?”见阎真点头,公襄霖心里有了数,又转过头来问高阳彦,“你这几个侍从都不像是崇京本地人,在崇京里面活动办事,可一定要小心啊。”
“不碍事,霖叔多虑了,我几个侍从都是从北海带来的,身手厉害得很。”
“你这种王宫深院出来的皇亲贵胄,身边带几个武夫,最容易在崇京招惹是非,为兄告诉你,你买的鸡是城外庄上训练的斗鸡,能拿到酒醉紫薇楼卖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家伙,你觉得是什么人能把这样的鸡白白送给咱们这样的纨绔子弟?”不等高阳彦答话,公襄霖便将马头一拨,转向一个小巷,继续说道,“崇京里面有一个左右局势人物,名叫仇彰,此人穷凶极恶,大到盐铁商帮,小到地痞流氓都受他管。他庄上的鸡今日斗赢了,明日便有人去你家讨赏钱;若斗死了,明日便有人去你家讨鸡;若斗输了钱,他便放贷让你再去斗,一直到你输光了家产。不少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吃过亏,又不敢声张,纵使你我两家在北境拥兵十万,可敢点兵进崇京来捉此人?”
公襄霖将轺车停在一家金器铺子前,随手掏出一锭黄金,命侍卫送进铺内,嘱咐说:“你跟掌柜说,这二两黄金就是前日我安西世子公襄霖买鸡的钱。”待那侍卫从店中出来,又差他去找那个嘴上带疤的卖鸡人,“只需要告诉那人,前日买的那只鸡,已经由我公襄霖把钱付给仇魁首了,让他以后离我朋友远一点。”
高阳彦沉没不语,此前哥哥高阳旻在崇京生活了二十一个年头,结交了许多世家高门、朝堂勋贵,如今哥哥的这些亲故有事没事就来找高阳彦,在来到崇京这一年多,他为了应付这些就已经十分疲倦,平日里还要在宫学读书,至于公襄霖今日所讲的这些江湖事更是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公襄霖驾车回到大路上来,见高阳彦面色尴尬,赶忙劝慰说:“没关系啊彦弟,就凭这些蝇营狗苟之徒,绝对不敢来咱们王府找麻烦,只是为兄让你跟他们不要有什么瓜葛。你的那只“河关都尉”就留着吧,以后照样玩不要在乎。你们北海国现今睨乡郡的部都尉,我没记错的话叫屈辅,当年是你父亲身边的侍郎。先帝封禅大典时,举行都试,挑选各郡国勇武之士前来竞技,唯独屈辅在最终的驰射科目拔得头筹,先帝赐号‘驰射天下第一’,正可谓威名赫赫!为何不请此人前来随你住在崇京,届时一定会有许多江湖意气人士前来投奔在你的门下。”
谈话间,迎面走来一组车队,往来百姓纷纷欢呼避让。
为首的一座绛色平顶马车,拉车的是四匹青马,车身朱漆豹纹,高阳彦认得是太子太傅、禺国客卿申公奎的马车。随后一乘马车格外惹眼,车身翠绿如同碧玉,车顶棕茶色如同龟壳微微隆起,门开车尾,这似乎是皇城外的碑上雕琢的古时的安车制式,必定不是本朝的车马。车后八名佩刀骑士,身穿青绿色长衣,头戴巾帻长冠、亮银面具,队列规整。兵甲银光闪耀,青衣迎风飘舞,马车笃笃前行,竟颇有一番皇家车辇的威严。
轻风吹开纱幔,一位少女的脸从安车的侧窗里探了出来,玉面朱唇,青目黛眉,发色青莲淡紫,十分别致。
高阳彦看着出神,车内少女也注意到了他,二人目光交错。“你是哪家的女儿?”高阳彦脱口而出。
“我是少姜,你是谁?”
“我是高阳彦,北海的高阳彦!”一边驾车的公襄霖把车干干脆脆停在路中央,任由迎面的车队笃笃前行,让二人有了片刻的交集。
“我是隅洲的少姜!”少女探出头来,向高阳彦招了招手,随即被车内人拉回了车内,盖住纱幔。
公襄霖催动马匹,两边的车马渐行渐远。“这禺国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啊!落落大方!”公襄霖把一只手搭在高阳彦肩上,连连赞叹,“落落大方!”
高阳彦面红耳赤,前不久在跟公襄霖闲聊的时候,还说自己将来要娶个手脚粗壮的女人为妻,立志将来能在北海做个闲散侯爷,父兄需要的时候帮忙辅佐军政,如今看到这样貌美的女子却慌了神。
“彦弟艳福不浅啊,将来娶此女为妻,意下如何啊?”公襄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霖叔又在说笑,这不才刚见一眼。”高阳彦原本年纪小体格就瘦小,被公襄霖的一条胳膊压在肩上有些透不过气。
“这女子将来可能就是你宫学的同学,你将来见她的机会可不少,没准你就是第一个迎娶隅洲公主的夏朝人。”
“你怎么知道?”
“两个月前南方郢国地震,海上黑云翻滚,崇京也有震感,据说是隅洲沉了。相传,千年以前隅洲还是片辽阔的土地,也是你我祖先的故乡啊,至于后来炎洋逆流五洲龟裂,隅洲沉没大半,先祖们前来中土谋生。五百年前南人衣冠北渡到了隅洲定居,建立禺国,而今世道轮回,禺国覆灭,唉……我看刚刚那女子样貌不俗,是老头子是把主君后裔接到崇京来了吧?禺国国君子启已死,申公奎这些老骨头也快快入土去吧!”
百年以前夏朝立国时禺国来搅局,导致太祖青阳挚未能北伐荡平岱国,而与禺国结下城下之盟。这个申公奎是当时禺国国君的子启的学生,是声名显赫的学者和巫觋。夏朝立国百年,申公奎就在朝堂内做了百年的客卿,到如今依然老而不死。
“霖叔,你说这客卿在夏朝做客百年,如今没有了禺国,他还是客吗?”高阳彦问道。
“他是不是客我可不知道,这么些年在崇京应当也住惯了。”公襄霖叹道,“倒是我呀,被老爷子送到崇京当了三十几年质子,对家国早就没有念想,将来安西王的位子直接传给我儿子,我就留下来继续当质爹。至于你么,就算哪年哪月回到北海,也就获封个侯爷住在偏远县邑,哪比得上住在崇京风流自在,不如就在崇京娶妻生子,与我做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