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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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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丫鬟的话,谢知秋没有搭腔。

她双手放在膝上,微微垂下眼睫。

小丫鬟眨眨眼,唤道“小姐怎么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说“没事。”

她拿起筷子,淡淡道“吃饭。”

黄昏时分,明暗交界,橙透的晚霞将天云渐染成昏绯色。

尽管她今日并未收到可以放飞的竹蜻蜓,但在两人平常约定的时间,谢知秋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走到东墙边。

鸦雀无声,只余风过树隙之沙沙响。

谢知秋想了想,拾起一根落下的树枝,敲了敲厚实的墙面。

啪啪。

“你在”

出乎意料地,墙对面响起少年惊讶的声音。

谢小姐一顿,须臾,“嗯”了一声。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本人是怎么想的,但在她看来,对方于她而言,或许并不只是一个棋伴那么简单。

他们通信近一年,平时下棋、较劲、聊各自的兴趣和生活环境。

谢小姐本人个性比较孤僻,过去,除了妹妹和母亲,几乎没有人主动亲近她,也没有亲属以外的人与她关系亲密。

而萧寻初不太介意她沉默寡言,两人之间居然意外的谈得来。

逐渐地,谢知秋自己也感到和他聊天很舒服自在,仿佛可以畅所欲言一般。

这种关系,她在书中读到过,一般称作“朋友”。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朋友,即使来到书院后亦是如此,萧寻初或许是第一个。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那边是怎么看待她的,但在她眼中,便是如此。

既然如此,萧寻初与人发生争执、与人打架,她自然会在意、会担心他的情况。

所以,即使今日其实无约,她也因担忧他的情况,到可能见到他的地方来看看。

谢知秋问“听说,你在外面与人发生了冲突,出什么事了”

“你听说了”

外面的少年有些意外。

在墙的另一面,萧寻初擦了擦嘴角的脏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普通的口角而已,我本来就经常和其他人合不来。”

谢知秋还欲再问。

但在她开口之前,少年兴致勃勃地道“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带了东西给你”

“”

对方话音刚落,忽然,只见一支稍小的竹蜻蜓一纵飞上天空,越过高高的东墙,降落在谢知秋面前。

谢知秋忙将它接住,只见这竹蜻蜓似做得匆忙,有些粗糙。不过,在它纤细的竹身上,用细绳小心地绑了一朵小小的干花。

那花极小,只有孩童的指甲盖大,一簇簇挨着,一根茎上长了两三朵。同时,它的颜色竟是花卉罕见的浅青色,中间色深,周围色浅,通透如晶石。

“此物名为琉璃草。”

墙外,萧寻初如此说道。

“过去我父亲披甲时,驻守边疆,生活在一个叫作雍州的地方。”

“那里海拔极高,风光人情都与梁城不同。”

“父亲授诏回来之前,感念生活在梁城这等天下脚下之地,许是不如边关自在,所以特意从山上采摘此草,做成压花带回来做纪念。”

说到这里,萧寻初的声音低了几分。

他道“先前你在信中说,想看看塞外的风光。我没有办法带你去。但是,若将此草赠你,或许也能算窥得一二。”

他顿了顿。

“父亲说,在雍州,当地人认为此花象征友谊与勇气。”

“他们会将它送给身处逆境之中、即将离别的好友。这意味着,勇往直前,但莫忘知己吾友。”

是日,谢小姐静坐在庭院凉亭中。

她既没有看书,亦没在下棋,反而手中拿着一支淡青色的压花,入神地看着。

随谢小姐一同来书院的小丫鬟纷纷议论道

“小姐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呢。”

“眼神很温柔,没有平时那么不好亲近。”

“是因为那支压花很漂亮吧难不成是李先生给的吗”

谢知秋并未注意到小丫鬟们的议论,她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琉璃草的压花,将其置于指尖旋转。

溢满胸口的情感有些陌生,可是似乎并不坏。

谢知秋垂眸,她自己都未觉察到,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微弯,连素来清冷的眼梢都带上三分温暖的笑意。

她整个人气质和煦起来,颇有清雪消融、春满梢头之意。

同一时刻。

长廊的另一端,正有人携书童趋步而来。

“少爷,今日那位谢小姐可算回书院来了。”

“老爷忽然让我们借照顾世交之女的名头,去接近甄大人。可惜这谢小姐性子实在独得很,来书院这么长时间,居然从未主动求助过我们。”

“幸好今日书院里闹得很,总算有了机会。一会儿拜访,我们就说担心谢小姐因为外面的喧闹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情况。秦谢两家本是世交,理应互相照拂。”

“若是能凭此给甄先生留下更深的印象,可就太好了。”

“说来真是奇怪,若说门第,我们秦家才是正经的书香名门。谢家说是早年显赫过,可这些年来代代衰落,怎比得上我秦家步步上升少爷您又自幼勤奋聪颖,自从到白原书院,已经特意在甄先生面前晃了这么久,文章还常得甄先生的夸赞甄先生若想收亲传弟子,怎么不先考虑您,反而收了那么个谢家的小姑娘”

那书童说到后面,语气颇有些义愤填膺。

被他称作少爷的小公子,身着青衣,作学童打扮,只是春寒未过,他在外面披了件毛绒大氅,衬得颇为厚重。

小公子面容凝肃,他并未接书童的气话,反道“如今多说这些无益,先生想必有自己考量,还是完成父亲的叮嘱要紧。”

书童又有些奇道“说起来,那谢小姐到白原书院,也有两年多了。我们秦家虽然说起来与谢家是世交,可谢家如今大不如前,关系实则也没有那么亲密。

“至少两年来,老爷从未主动叮嘱少爷去与那谢小姐打好关系过,这一回,怎么忽然起这样的念头了”

小公子一本正经道“以前并无太大必要。但三个月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是甄先生昔日好友,两人关系极好,可谓知音。

“御史中丞一职,说来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若是我能获得甄先生的好评价,父亲或许也能以此为契机,改善与御史中丞大人的关系。”

书童恍然大悟“难怪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我差点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是公子与那谢小姐年纪相仿,老爷有意让你们二人结亲呢。是我太肤浅了。”

“”

那小公子一僵,面上一红,同时流露几分不乐意的神情来。

他道“不要胡说,大丈夫当以学业为重,岂能轻易被女子干扰亲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我日后考取功名,父母自会为我安排,在此之前,不必多想。”

“少爷说的是。”

书童立刻配合。

“更何况,听说那谢小姐性子古怪得很,不笑又不说话,碍于父母之命敷衍一下也就罢了,真要每天对着看,估计累得够”

书童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少爷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秦皓顿在原地,这一刻,饶是书童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悠悠晴空下,清池映长檐。

只见小院之内,一个少女安静地坐在凉亭中。

传闻中的谢小姐不笑不言,每日只是看书,整个人人偶一般毫无生气,十分不好相处。

可此刻,眼前的少女笑得眉目弯弯,颊边浅浅的酒窝仿若灌满甜米酒,甜美中带着三分醉人轻柔。

她拿着一支细小压花,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甚至并未注意到来人。

秦皓呆怔在原地。

头一次,他竟平白产生了想要为某个人重整衣冠的冲动。

原来这便是众人口中冷冰冰的谢姑娘那位差点被当作哑巴的谢小姐

究竟是传闻太不可信,还是九天冰雪一旦消融,反而会更令人觉得温柔

恰在此时,谢小姐身边的丫鬟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去向小姐通报。她听到动静,收敛面上的浅笑,抬眸向他们望来。

那双乌眸清亮而通透,宛如皎月明照的夜色。

秦皓被她望得一惊,哪怕他一向自认冷静,此时也乱了阵脚,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怕冒犯对方。

谢小姐已经不笑了,可先前那般容颜气质,仍映在他脑海中。

半晌,秦皓才勉强找回镇定,遥遥作揖,彬彬有礼道“谢妹妹,我先前受家父之托,需在书院中多关照你的情况。今日外院有人斗殴,颇为吵闹,我怕你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不知你可还安好”

另外一边。

萧寻初将琉璃草送给谢小姐之后,七弯八拐,避开人群,又翻窗回到自己房中。

周围没了人声,回到空无一人的小室,未免略显寂寥。

萧寻初掩上窗户,坐下,撩了一把头发,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在谢小姐那里尽力不展现的疲倦来。

天色暗了,室外已点上灯笼,余光透入屋内,照出室中一片狼藉。

无数竹蜻蜓被翻出来、折断砸碎,留下满地木屑。

棋盘被掀翻,棋子碎落满地,棋谱尽数没收。

耗费多日钻研出来的竹蜻蜓改良图纸自然也都被撕光了,都被扔在地上,如同散落一地的月光,已无法黏合。

白原书院内严谨斗殴,他犯下这样的错,自不会完全没有惩罚。

目前他已经被禁足,若非他自己撬开窗上的锁,是不能外出的。

接下来,书院多半还会通知他家里,还会有什么惩罚,尚且不知。

萧寻初想得有点头痛,闭上眼,先前的场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与同窗争执,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后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平常与他不睦的朱先生。

朱先生赶过来时,本已一脑火气,待将他压回房间禁闭时,一开门,见他平日里没怎么读书,反而都在摆弄竹蜻蜓和棋盘,顿时怒火中烧。

萧寻初以往上课经常睡觉,之前还问怪问题挑衅先生,给朱先生的印象本来就不好,这一回又与他人发生严重冲突,周围人都看见是他先出的手,先生当然认为是他的错,便终于决定给他一次教训

“玩物丧志不知道好好读圣贤书,就知道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你日后怎有脸回家见父母”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你是不是以为你父亲有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头衔,你便可以作威作福、安享富贵了”

“然而,你入学之时,你父亲便亲自叮嘱过,让书院对你严格教导,万不可随你性子”

“来人,这些并非正业之物,必不可留”

“你莫要觉得我们不近人情,待将来你长大知事,便知师长们乃是用心良苦”

朱先生大抵认为,这些竹蜻蜓、木蝴蝶之类的东西,说白了也只是竹条和木杆子,一来不值钱,二来只是小玩意,与正统学业无关,将之毁去,乃是将他引回正途的用心良苦之举,是希望他不要再执迷不悟,改邪归正,从此踏踏实实读书。

对待棋谱,他就大度一些,只是先没收了,说等他念好书再还他。

其实这其中大概确有萧寻初自己的不是,如果他平时老老实实念书,只将这些当作闲来的消遣,先生们大概也不至于如此生气。

换作是平时性格认真听话一点的学生例如秦皓之类的多半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只不过

他确实不喜欢这些先生们讲的东西。

如果他当真如他人所想的那样背下来,然后在考试时按照书本的逻辑答上去,那绝不是他真实的想法,只不过是假惺惺地想得一个好成绩罢了。

更何况,学习不本该是拓展自己的想法和知识吗

将别人的观点强行灌进自己的脑子里,无论缘由只要一味附和即可,是否真的可以当作是学习知识

许多书上写的东西,许多先生说的话,他其实都有疑虑,都不认同,可是但凡他一问,别人就回你怎可挑战圣贤之言,没有半点质疑的余地。

他并非觉得念书不好,若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钦佩谢小姐那般能坐得住的人。

只是觉得眼下这些不是他想学的东西,也未必是他应该学的东西。

可是是否真如先生所言,他这样的人是玩物丧志、没有出息,还是应该更循规蹈矩一些,才能活得更好

萧寻初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想想至少应该把房间收拾一下,便摸了下后脑,打算起身。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咔嚓”一声。

“”

萧寻初一愣,望过去。

为了关他禁闭,先生们之前在大门外上了一把大铜锁,那个撬起来太醒目,萧寻初没有动它。

但现在,好像是有人用钥匙打开了。

是谁

总不能是刚关了他,又决定把他放出去吧

还不等萧寻初想明白,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而进来之人,却令萧寻初意外。

来者并非书院的先生,而是那个阴沉穷酸的学谕。

他仍旧是一身粗衣,穿着破旧的布鞋,乌黑的头发有些散了,挡在眼前,以至于看不太清脸,只让人觉得落魄。

“邵学谕”

萧寻初想起对方的名字,意外地道。

“先生派你过来”

学谕是先生的助手,地位远不及先生,被派遣跑腿也是常事。

不过,邵学谕却摇了头,说“我自己来的。”

邵学谕没怎么看萧寻初狼狈的模样,自顾自走进屋里,现在这个屋子前所未有的混乱,可这邵学谕却对这片狼藉视若无睹,反而走得自在。

他在一堆被撕破的图纸前定住脚步,然后蹲下,将破碎的纸片拾起,考虑了一下,开始一片片拼起来。

这邵学谕颇为手巧,被撕得毫无章法的纸片,经他的手,居然一小会儿就展现出全貌来。

“我听其他先生说,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奇特的东西,所以特意过来确认一下。”

邵学谕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寻初以前画的竹蜻蜓图纸。

他问“这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萧寻初还是第一次在书院里碰到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虽不解对方的来意,但还是点了下头。

对方道“对风向、重力、受力、时间的概念都掌握得很好,还有我之前就注意到的”

他拾起一片竹蜻蜓的叶片,那叶片表面曾被精心打磨得很平整。

“你的手很巧。”

“谢谢。”

萧寻初下意识地说。

这时,对方看向他。

萧寻初一惊。

因为对方常年低着头,萧寻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阴沉诡异的邵学谕,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

邵学谕说“以前,我还见过你当面质疑先生。”

萧寻初一顿,问“你要教育我”

“不。”

那人说。

“只是这种想法很少见。大部分人读书都是为了功名,只要知道如何在科举中中榜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冒险去得罪先生。”

萧寻初“”

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萧寻初都觉得月亮快升到天顶了,他才听到对方开口。

邵学谕问他“萧寻初,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所谓正统的孔孟之道,还有别的思想学说”

少年道“呃,比如说老子庄子”

邵学谕摇了摇头。

他将手探入袖中,从里面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简来。

“是更惊人,也更不容于世的东西。”

言罢,他将竹简一寸寸展开,并萧寻初靠近点。

“孩子,你过来看。”

萧寻初略显迷惘,但还是走了过去。

他坐在邵学谕身侧,看向竹简。

借着屋外灯笼的微光,他看到这古老竹简的开端,刻着一个陈旧斑驳的“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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