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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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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在黑域,雨水是十分宝贵的资源,尤其是在干旱的黑域南境。门外偶尔能传来孩子们踩踏着水洼的快乐的嬉闹声,但是拉文那的酒馆里却没有几个人。雨云覆盖着大地,本来就阴森森的酒馆里,只有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摇着酒杯里冰块的轻响。

伊萨就在这个时候踏进了酒馆。他环视了一圈,很快在酒馆的角落找到了约拿和艾莉尔。黑发的佣兵没有穿盔甲,他穿着棕色的衬衫,用手肘支撑着上半身,正在喝酒。艾莉尔坐在他的斜对面,靠在酒馆的厚背椅上看一本书,小圆桌上还摊着笔记本。昏黄的酒馆灯光下,少女蓬松柔软的白发闪着耀眼的光泽,像是带着无机质质感的蒲公英雕塑。

少年坐在约拿的面前。他身后,撒菲尔抱着失去了双腿的莉佳·索多玛也走进了酒馆中。提夫林少年轻柔地把女孩放在一个座位里。他的眼圈有些红,不过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和从容——这是小人物唯一的尊严。与索多玛姐弟枯黄色的头发不同,他的发色黑得十分深邃。

佣兵从旁边的小壶里面倒出一小杯酒,将酒盅推给伊萨:“喝过吗?”

“买、买不起。”少年接过酒盅,一饮而尽。他放下被子,平静地问:“弗、弗拉玛先生在哪里?”

“红毛高个子早上离开的,不知道去做什么了。”约拿摊摊手:“我没管他。”男人看着在旁边低着头的撒菲尔:“他不会哭了一夜吧。”

“并没有。”虚弱的女声从旁边的椅子上传来。是莉佳·索多玛。少女伸出一只手,像是安抚小动物一样梳理着旁边撒菲尔半长的头发:“他只是有些害怕,睡得不好——他从小就怕黑。”

黑发的少年倔强地抬起头,他那种讨好的笑容已经消失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离开了呢,约拿··古斯塔夫。”他带着一点破罐子破摔地对佣兵说道。

“我答应会请你们喝酒,我就会请。”佣兵看着浑浊的酒液在劣质的玻璃盅里摇晃:“更何况,我想走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走。只有我和我的雇主,多米安亲自来也拦不住我们。”他看着黑发少年的表情,笑了笑:“你现在的表情还算不错。”

“所、所以只有一、一杯吗?”伊萨问道。少年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意。

“当然不是。”佣兵对着柜台招手,满脸厌恶的拉文那就丢了一壶酒过来:“只是喝酒太没趣了,你们有没有比较有趣的故事?”他指了指旁边快速地转笔的艾莉尔:“我的雇主大人是个艺术家,她喜欢听故事。”

血裔少女叹了口气:“别听他胡扯,我是画家,不是诗人。他自己想听你们讲些事情,非要把我拉上。”

“我们没读过书。”撒菲尔皱着眉头说:“但是如果说故事的话,我们确实有一个。”

约拿笑了笑,喝下杯中的酒:“每个人都该有一个故事的。”

没错,人至少可以讲自己的生平。

黑发的佣兵为每个孩子都倒了一杯酒——拉文那丢过来的第二壶酒并不是烈酒,而是度数相当低的醋栗酒。伊萨和撒菲尔恐怕从来没有喝过这类东西,喝了几口脸就红了起来。

“你想听我们的故事……我们哪有什么故事可说呢?”撒菲尔的眼眶有些红——可能是辣得:“我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伊萨和莉佳的父母收养了。”他拨开自己头顶的头发,约拿能看到,男孩的头顶有两只尖尖的小角:“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在矿洞的边缘捡到撒菲尔的。”莉佳说道,女孩枯黄色的头发,和她微笑的表情,让人想起某种温顺的小动物:“从我和弟弟记事起,我们三个就一起长大。”她笑了笑:“小时候的撒菲尔就很讨人喜欢,脸圆圆的,对人又有礼貌,妈妈一直想让他去工坊学手艺呢。”女孩瞄了一眼她的弟弟:“至于伊萨这个小笨蛋,老爹想让他继承自己的工作,做个矿工。”

约拿拍了拍撒菲尔的肩膀,惹来男孩的一个白眼:“这小子一看就心灵手巧的,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估计当个木匠学徒肯定很优秀。”

“爸爸是镇上最好的矿工,他不仅力气大,而且很仗义,在矿工中很有威信。”撒菲尔稍稍向后退了一下,说道:“他能在地下找到最深的矿脉,还能找到奇奇怪怪的宝石。”男孩在衣兜里面掏了几下:“你看,这块石头就是他带给我的。”

在男孩掌心里的,是一块淡蓝色的石头。

“月长石。”艾莉尔侧过头,看了一眼:“常见的附魔溶液基材,并不昂贵,但是产量确实不高。”她看了一眼少年:“在黑域尤其难以获得。”

“总之,爸爸很厉害的!”撒菲尔骄傲地说。

约拿叹了口气,心里想:颠沛流离了这么长时间,这东西居然还没丢……

“妈妈也很厉害。”伊萨突然说道:“她、她做的菜很好吃。”

撒菲尔想了想:“妈妈是很传统的黑域人啦,她信仰席德勒,识字,还会教我们怎么祈祷……”少年的声音逐渐低沉:“虽然祈祷暗月女神一点用处都没有……”

“莉佳很、很像妈妈。”伊萨说道:“她们都、都很厉害!”

黑发的佣兵大体上明白了这个三人小组合的生存方式,撒菲尔负责和人交际,用他的天赋异能确保周围的人对他们有一丝善意;伊萨负责动手,是主要的收入和体力劳动来源;莉佳·索多玛负责照顾这两个家伙的生活起居。

“不光是你们的父母,你们也很厉害。”他发自内心地说:“比我厉害。”

伊萨摇摇头:“约拿先、先生,您才是真、真正的强者,我们只不过是小孩子。”

莉佳揉了揉撒菲尔的头发,低声地说:“我们就这样在镇子上生活了好几年,虽然日子过得很穷困,但是至少还有饭吃。直到……”

“直到爸爸在矿道里面失踪了。”提夫林少年抬起头来:“有一天直到很晚的时候,爸爸都没有回家。我们去矿上打听,才知道那座矿透水了,有十几个人死在了矿井里,其中也包括我们的父亲。”他的拳头攥得很紧:“矿井的管理者没有任何说法,像打发苍蝇一样把我们打发走了。往常和父亲走的很近的他的朋友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帮助过我们一家,甚至把妈妈——”

伊萨打断了他:“总、总之,那之后妈妈一个人照顾我们三个人,大概一、一两年。”他低着头说:“妈妈也去世了。”

“你们今年几岁?”佣兵突然问。

“我十五岁,莉佳和伊萨十六岁。”黑发少年回答道。

约拿没有说话,他只是仰面,喝下一口酒。

“没有饭吃,矿井也不招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撒菲尔苦笑着说:“我们就在南境的村子和小镇里面流浪。”

“让我猜猜,”约拿思索了一下:“翻垃圾桶?偷农作物?有的时候从路人身上顺点东西?”

“你怎么知道?”男孩一惊。

佣兵哈哈一笑:“我可是你们的老前辈,这事情我都干过。”他有些怀念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贫民窟的垃圾桶是最没有油水的,什么都没有;镇子商坊和工坊街偶尔能找到一点剩饭。”

艾莉尔也惊讶地看着他:“我倒是很难想象你这么大的个头去翻垃圾桶……”

“那不然黑域的流浪儿能吃到什么?”约拿看了她一眼:“亡灵生产的袋装牛奶和巧克力吗?还是小蛋糕?”

少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有些讪讪,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约拿。

“接下来的故事我都可以猜得到。”佣兵看着撒菲尔:“你们再长大一点,当地的地下组织就会来找你们,像是小子你这种有一技之长的,即便家里有个拖油瓶,也可以加入灰山兄弟会,更何况还附带一个相当有剑术天赋的伊萨。”

“是的。”黑发的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平静地看着约拿:“我和伊萨可以在灰山兄弟会接一些小偷小摸的任务,或者带路的任务,挣一些钱;莉佳姐姐给有钱人家洗衣服,也能挣一些钱。”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我们住在镇子后面一座废弃的院子里,有被子,炉灶,院子后面就是小河。”

他看向约拿:“直到您来到了我们的小镇,约拿先生。”

佣兵沉默了一下:“我不杀那个人,他就杀我,我没得选。”

“撒菲尔不是怪、怪你,先生。”伊萨伸出手碰了碰约拿的手臂:“他只是觉得……”

“我只是觉得命运不公平而已。”提夫林少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说:“约拿先生,遇到你是伊萨哥、莉佳姐姐和我的命运。我的母亲教过我们,命运是无可避免的。”他望向他的同伴,眼神中燃烧着火焰:“我是受诅咒的人,我的命运就该如此,但是伊萨和莉佳是无辜的,他们不该这样活着!”

“不……不是……”伊萨无力地说。

酒馆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门外孩子们在雨中欢快地玩耍嬉闹的声音。

约拿思索了一下,有些缓慢地说:“没有人应该这么活着,你,你的兄弟姐妹,我,黑域的每个孩子都不该这么活着。”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掉:“如果,我像你们一样,有兄弟姐妹的话,我的兄弟姐妹也不该这样活着。”

他的话音刚落,酒馆的大门嘭地一声被打开了。

弗拉玛大踏步地走进来。他的肩甲上有一道伤口,虽然已经被包扎了,但是鲜血仍然一滴一滴地从绷带上渗出来,滴在地上。红发的劫匪一屁股坐在约拿旁边,抢过伊萨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谁在这里谈人要如何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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