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夺泗入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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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多山,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一说,生计艰难可想而知。
位于南海之滨,是福建最大的地理优势。
闽人敢为天下先,实属被逼无奈。
宋初,福建多用铁钱,没见过铜钱的大有人在。别说一月挣两千钱,就是一年也挣不到。
正常生活是什么?
冬正节腊,荷薪刍入城市,往来数十里,得五七十钱,买葱、茄、盐、酰,老稚以为甘美,平日何尝识一钱?
但荷薪入城是开封、洛阳、长安、杭州、升州等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乡民专利,与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闽人毫无关系。
若非如此,不会有那么多人提着脑袋出海讨生。
林殆庶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刘纬的想法,无非是突击花钱,把一屁股烂账留给继任者,看谁敢来泉州市舶司为无米之炊!
刘纬出知泉州,仅得府库少许,另有公使钱若干、职田十五顷。市舶司复置花费则是他主动要求以钱券为之,共六十万缗,至今一钞未出。
林殆庶不赞成有偿夫役这种形式,会让继任者无所适从,也会将山民养成刁民,劝刘纬博买海商紧俏物资,大不了在卸任前缴送至江淮发运司转般仓。
刘纬问:“四五等户能有多少积蓄?钱在他们手里是流水,灌溉民生,反哺地方。放在转般仓就是一团死水,说不定还会有损耗。”
林殆庶哭笑不得:“兴化不比泉州,明年征丁,恐会闹得不可收拾。”
刘纬轻吟:“山民为生最易足,一身生计资山木。负薪入市得百钱,归守妻儿烹斗粟。山林未尽终不忧,衣食自足他无欲。人生谁使爱功名,万虑千思挠心腹。”
林殆庶感慨:“闽地艰难,百姓恋乡不恋土,一直有走海传统,不似江浙百姓那般通情达理。”
“安康本就是自己争取来的。”刘纬意味深长的道,“放罪钱总的来说,也是劳动所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能受之无愧。倘若我年内离任,他们不至于拿继任者出气。”
林殆庶连连摆手:“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刘纬自信笑道:“为何不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放心吧,在泉州呆两年的把握,我还是有的,请林兄务必保证泉州役夫在兴化军的住宿及有序。”
不仅林殆庶担心,远在福州的任晓也在静静关注泉州一举一动。
役夫聚聚陆续抵达莆田,三司胥吏已在旧有港口的基础上,重新划分平整区、并监工,又择地势高点规划了两座圆形灯塔,由兴化军负责具体的人力调运。
四海商会、四海银行顺势在兴化军州衙附近悄悄落地生根,罕有人问津,就连提供场地的海商也对这两个吸金机器敬而远之。
林殆庶遣其妻女前去捧场,却因囊中羞涩铩羽而归。
偶有纨绔子弟因为四海银行的女柜员前去一探究竟,也被那一千缗的理财门槛吓破了胆。
四海银行卖“纸”、且价比黄金一说遂在城内传的沸沸扬扬,妇人、孩童时不时的在坊道对面看看稀奇。
但到九月初七,坊门忽然白日上锁,仅容许一辆辆满载铜钱的马车通过,直接倾泻在四海银行门前,重编为足陌缗钱。
每当坊门开启,探头探脑的妇孺总会发出一阵惊呼,坊道正中多了一道用铜钱铸就的墙……
九月初八,役夫连休五日,结算半月米钱、农时钱九百钱,加重阳津贴一百钱,共计一千钱,并以籍贯为单位,赴四海银行领取折现。
役夫眼里不仅看见了钱,还有一种叫“良心”的晶莹。
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返回原籍备粮。
刘纬的设想很完美。
兴化军无力承担万余丁夫口粮,命丁夫自备、折现不就可以了?
刘纬高估了役夫对官府的认同感,半数未带足口粮。
兴化军为下州,有民八万户,几无余粮备来年,而宋初的官府存粮多在转运司及常平仓,开仓有一定的程序、难度,多用于救灾、军情,“一夫日给米二升”的夫粮不在调用之列。
林殆庶建议市粮。
刘纬正想尽办法鼓励蕃商往泉州运粮,哪会在这个时候去抬高福建沿海粮价?再开征役先河:连休!
终宋一朝,役夫是最可悲的存在,偏偏四五等户都会有这么一遭。筑堤、浚河等力役最多累死,一了百了,官给丧钱。输粮、输物之役,却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凡粮物损毁过重,车船店脚衙为了置身事外,多会沆瀣一气,破役夫之家以偿。
刘纬偏偏把役夫捧在手心上,或许能成为国家“条例”之外、最重要的存在:“故事”,至少会在福建路沿用。
林殆庶暗暗叫苦,以后谁来福建任职,都绕不过刘纬这道高门槛。
如果说善待役夫是刘纬“怜心”所在,截留五百任劳任怨的役夫改任市舶司胥吏、检丁就是刘纬“居心”所在。
泉州世家大族求而不得的职位,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在了半强迫、半诱骗而来的役夫身上。
不识字不要紧,识数就行。大小写数字、阿拉伯数字总共三十,上手容易。
于是,泉州市舶司胥吏再分出五十人奔赴莆田手把手带徒弟。
转眼间,泉州市舶司就已一分为二,莆田人数占优,泉州基础设施更胜一筹。
刘纬、钱昆似乎已达成默契,一者管舶事、州事仅限于用印,一者管州事、舶事仅限于用印。
泉州貌似风平浪静,但二线海商却遣人投书福建路转运司,举告林仁福、徐怀贽私入契丹贸易……
任晓不敢再在福州呆了,前往建州督促秋税。不是他想包庇林仁福、徐怀贽等人,而是不敢把河北、河东、淮南、两浙、江南牵扯进来,私入契丹贸易这事除了广南路海商鞭长莫及之外,没有无辜……
所有人都在等。
知广州、提举广州市舶司陈世卿的奏疏入递铺之前,大意即为胥吏所窥。没有说刘纬的不是,反而赞成市舶司岁课经海路转运,但也列举了泉州市舶司、广州市舶司市职能、权责雷同的诸多不便和浪费,并痛心疾首的回顾了广州市舶司胥吏苛待闽商的往事,请改泉州市舶司为市舶务、并入广州市舶司,闽籍胥吏半之,以杜绝区域歧视。
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李溥则旗帜鲜明的反对,认为漕运乃国家根本,不应未议而先行,请诏刘纬回京待罪。
奇怪的是,陈世卿、李溥之外的东南转运使、府、州大员集体沉默。
京朝官大多不好意思开口,毕竟三十万缗的真金白银已在路上,换谁能行?
赵恒对放罪书这一新立名目十分满意,对东南各路海商私入高丽贸易则大为意外,对刘纬擅改岁课入京路线却是愤怒到极点,此例一开,京畿供给岂不是日日提心吊胆?但一想到刘纬手里的六十万缗钱券尚未兑现,又觉得半途而废太可惜。而且耶律燕哥新添一女,俗话说得好,爱屋及乌……
王旦的应对方案较为得体:刘纬、刘绰对调,放罪书一事下不为例,命广州、泉州、明州市舶司会商岁课经海路输京事宜,不得涉及漕粮。
赵恒终于意动,却又被刘纬新进奏疏打乱节奏,那句“国家可抚之、宽之,亦可剿之、绝之”甚合心意,泉州海商是应该好好敲打敲打。
……
十二月初,福建沿海暖风频吹,莆田诸港平整已至尾声。
九匹高头大马在路人围观下抵达兴化军州衙,最终停在四海银行门前,领头壮汉带着几分忐忑探头问:“请问这位管事娘子,钱券还有?”
“有的。”那少女受了几个月的嘲笑,此刻分外亲切,“三位客官是从京师来的?福建所售钱券为防套利,千缗起兑。”
“某要了!”那壮汉精气一松,两腿噗通一软。
围观妇孺无不骇然,这“纸”不仅能卖出去,还得跪着买?
当王旦把“放罪书”定调为下不为例之后,法不责众,不再适用。
河北路、京东路曾经和契丹有过贸易往来的海商顿时慌了神,誓要与福建等路同道上一艘船,却受困于千里迢迢,不可能像福州、明州海商那样载钱自首,“钱券”实为不二之选。
林仁福、徐怀贽等人悲喜莫名,“放罪书”钱尚未缴齐,是时候讨个说法了。
刘纬却有些莫名其妙,老子明明升官了,这些河北、山东大汉为什么跟赶末班车似的?难道京师有变?
他手里正拿着一份马递: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事刘纬兼领漳州、泉州、兴化军捉贼事。
与此同时,输课抵京的任守忠赴崇政殿西庑觐见。
赵恒私下随和:“守忠一路辛苦。”
任守忠十分拘谨:“奴婢失职,请官家恕罪。”
“行了,朕看着刘纬长大,有什么是不明白的?”赵恒叹道,“但真就不明白他为什么铁了心的要在海州登陆。”
任守忠色变,额头像是有雾气升腾。
赵恒本是随口一问,大感意外:“刘纬说过?”
“回陛下,没有。”任守忠战战兢兢道,“是奴婢在宿迁随口问了艄公一句泗水通海州如何,艄公说咸平三年黄河水曾夺泗入淮,运河停运一旬,倘若……”
赵恒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