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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北地兴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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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纬的出现,为萧啜不、萧匹敌打开一扇天窗。

耶律隆绪做了二十七年的儿皇帝,兴趣、爱好皆有所成,能诗擅射,晓音律、好绘画,汉学造诣深厚,潜心道、佛二教,王道、儒学兼修,在下一代的教育上,自然而然的以己为榜样。

萧啜不、萧匹敌无疑是皇子入学前最好的教育尝试,又以十二岁的萧啜不进度最快,由刘纬代笔的《百家姓》、《三字经》、《神童诗》等书也在其启蒙之中,并无晦涩难懂的儒家经典那种乏味,易读易背易上口。

刘纬现身说法,哪怕只是讲故事,在两个孩子心中也是先师显圣般的存在。

耶律隆绪、萧菩萨哥起初很满意。

因为刘纬完全摒弃《圣僧西游记》的怪诞神异,规规矩矩的讲史。

耳熟能详的典故活灵活现,衍生出一篇篇可歌可泣的忠君演义,而且典故时间点多在秦以前,以避南北并立的尴尬。

刘纬的选择颇具针对性,多是处于绝境中的主仆、君臣,以此培养萧啜不、萧匹敌日后奉萧菩萨哥出逃的勇气。

赵氏孤儿……

豫让刺衣……

介子推割肉以奉重耳……

召穆公以子代周厉王太子静死,并辅佐太子静开创周召共和……

因为萧菩萨哥时常在一旁蹭听,加上一则姜后脱簪的典故蜕变……

萧菩萨哥凤颜大悦,亲炙鲟鳇以赐。

耶律隆绪忙完国事,也凑了过来。

刘纬因材施教,又讲了一则唐太宗废毁魏徵墓碑旧事,并道明缘由:魏徵曾荐杜正伦、侯君集之才可任宰相,但杜正伦以罪黜、而侯君集坐逆诛。魏徵遂陷结党嫌疑,后又爆出其自录前后谏辞示起居郎褚遂良。于是,唐太宗罢魏徵子魏叔玉尚主之亲,踣亲笔所撰碑……

耶律隆绪从中听出《韩非子》一书所言意味,已在帝师范畴之内。

但刘纬对帝王之术仅是一笔带过、点到即止,始终致力于灌注忠君思想。

耶律隆绪开始很满意,但越琢磨越不是味,不由想起景德元年冬、刘纬那段神神叨叨的往事,被“空穴来风”四字惊出一身冷汗,遂在驻跸永州瑞鹿原时出猎,扔给刘纬一把长弓,续其射天狼之愿。

身在契丹境内,刘纬不敢再说疆域万里而箭不至之类的鬼话,也不敢问天狼何在,老老实实道:“外臣惭愧,只会引弓,不会射箭。”

年仅十二的萧啜不抢先一步出列:“请陛下容臣代劳。”

耶律隆绪皮笑肉不笑的奚落道:“那就看看我家麒麟儿展翅。”

萧啜不跃马扬鞭,衔鹿群而去,两箭猎一雄鹿。

耶律隆绪大喜过望,于行宫枪砦内外,置射鹿宴。

刘纬则昧着良心抬出欧阳修后来使辽所作《奉使道中五言长韵》回谢萧啜不,顺带抒发思乡之情。

“初旭瑞霞烘,都门祖帐供。亲持使者节,晓出大明宫……地里山川隔,天文日月同。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讲信邻方睦,尊贤礼亦隆……新年风渐变,归路雪初融。祗事须强力,嗟予乃病翁。深惭汉苏武,归国不论功。”

契丹南北两面官无不交口称赞,为诗意里的中正平和而泪目。

耶律隆绪略过“讲信邻方睦”、“苏武”等字眼,一句“不知朕那苦命的孩儿是否安好”尽破刘纬思乡、念子之情。

南北两面官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殓去对刘纬有家不能归的同情,一个劲的追忆秦国公主耶律燕哥音容笑貌,甚至怂恿耶律隆绪去信赵恒,请耶律燕哥回国省亲。

刘纬坚决不接话茬,再次昧着良心,逮着同案的萧啜不、萧匹敌这对叔侄猛灌……

萧菩萨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连忙移三人食案至御案左后。

刘纬改弦易辙,抱着憨态可掬的萧匹敌讲史。

那是一段东汉和熹皇后邓绥垂帘听政往事,有不周、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不易……

萧菩萨哥想起姑母、想起自己,默默代入其中,心头怨气烟消云散……

是夜。

耶律宗愿躺在床上不愿入睡,小脸上满是心事。

耶律燕哥柔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耶律宗愿小脸上满是纠结:“娘娘,南朝嘉瑞是不是不喜欢孩儿?表兄说今日南朝嘉瑞抱过他。”

萧菩萨哥失笑:“怎么会?他是南朝来使,应守国礼、君臣之礼,匹敌也是臣子,亲近一点无妨。”

耶律宗愿道:“可孩儿也想听南朝嘉瑞讲故……讲史。”

萧菩萨哥颔首:“那也得先睡觉,明晨南朝嘉瑞来牙帐应直,请其先讲史。”

耶律宗愿甜甜笑道:“娘娘圣躬安。”

萧菩萨哥微笑不语,待耶律宗愿熟睡,才静悄悄的返回牙帐。

行宫是契丹的权力中心,仅文官县令、录事以下更迭除授听任留守中京的中书铨选,余下皆须赴行宫所在取旨、出给诰敕,经日行七百里、五百里不等的马递敕行天下。

行宫外围还有一种另类存在:瓦里。

凡宗室、后室及世官之家,犯反逆等罪,没其籍、入瓦里,为帝室奴役,眷属、亲近则没为著帐户、入宫为奴、分赐臣下。

凡瓦里所押郎君、娘子,远犯、未赦者侍卫陵寝,近犯则随侍行宫。

耶律隆绪并无可以托付的阶级,每日急奏又多在入夜前抵达,不得不伏案忙碌。

萧菩萨哥煮了碗乳粥奉上。

耶律隆绪捧粥暖手:“宗愿睡了?”

“嗯。”萧菩萨哥欲言又止,“南朝嘉瑞或已有所悟。”

耶律隆绪愣了愣,摇头道:“那不是有所悟,而是心虚。”

萧菩萨哥道:“妾身不懂这些,南朝嘉瑞自南京而来,今已五十余日,却对隆庆礼贤下士一事只字不提……”

契丹后室与宗室并列,开国以来已有两任太后摄政,并无后宫不得干政一说。

耶律隆绪道:“朕若开口,家丑外扬。他若开口,不仅有离间我兄弟之嫌,还有乱我契丹国政之心。即便他有意开口,也会在陛辞前一日。”

萧菩萨哥问:“留不住?”

耶律隆绪苦笑:“易地而处,朕也不愿意。他的实际年龄应比程宿小,是南朝最年轻的状元,而且是以七品官身、四元及第,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必入中书。朕的暗示瞎子都能明白,可朕的暗示有什么用?朕在位,可以让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不在位,谁容得下他?朕一人作保,比不上南朝一国作保。朕有意让他与宗亲、后室亲近,他却与萧啜不、萧匹敌这两个孩子打成一……”

耶律隆绪突然住口不言,脸色苍白。

萧菩萨哥道:“是在忌讳南朝非议?”

耶律隆绪心中疑虑如野草般疯长:“娘娘觉得他为什么把心思放在啜不、匹敌身上?”

萧菩萨哥道:“啜不、匹敌深受陛下关爱,未来更可期。”

耶律隆绪一字一顿:“那些典故尽是托孤之忠!”

萧菩萨哥花容失色。

……

军营最忌夜动。

绵延十余里的行在之所,有驼马牛羊的嘶鸣声、有铃声、有风声、有水声,就是不闻人语声。

刘纬与有官阶的五名同僚挤在一顶毡帐里,另有四名汉人役夫贴身照料,负责日常起居、出行。

“请南朝嘉瑞更衣,陛下有请。”一内侍领着一队宫卫做不速之客。

李余懿以下无不骇然。

入夜躁动,必有不虞。

刘纬也这样想,见四下仍是漆黑一片,才放下心。但一进牙帐,心又悬了起来。

往日彬彬有礼、且极重仪表的耶律隆绪披头散发、斜襟半敞,正坐在炭盆边拨弄碳火,上面还吊着一壶奶茶,内侍、宫女、侍从官皆已无影无踪。

刘纬急趋深揖:“陛下圣躬万福。”

耶律隆绪拍了拍屁股下的黄布,“坐,朕夜不能寐,找嘉瑞过来说说话。”

刘纬隔着炭盆跪坐:“外臣荣兴至极。”

耶律隆绪似笑非笑:“朕本以为嘉瑞也会像前八位正旦南使那样,要等到回国再赋诗抱怨朕待客不周。”

刘纬轻吟:“一时制美宝,干载助兴王。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皆宜守,世业当永昌。”

耶律隆绪愈加脸热,心浮气躁。

“陛下也曾赋诗以记。”刘纬揖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北均需时间反省昔日所作所为。”

“三尺冰冻啊,朕有时间消融吗?”耶律隆绪神情落寞。

“当然……”刘纬如梦初醒。

“哈哈……”耶律隆绪开怀大笑。

“嗷呜!”荒原狼群对人类这个不速之客的深夜放肆,报以激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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