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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天地革而四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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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楼的建设进度差强人意,马翰又挑出三百青壮去做“义工”,才将工期压缩至九月中旬。

开封府已然狱空,几乎路不拾遗。

但凡有点劣迹的无赖、浪荡子全都着白大褂在街头巷尾值扫,再犯、无所事事则代京畿役夫清理河道或是流外州服役。

三百破戒僧任劳任怨,半日苦练造楼基本功,半日学习西域方言。

京畿诸寺上上下下全是漏洞,有无数把柄被马翰捏在手里,仅“梵嫂”一项罪名便能废住持、监院。

释教之弊,根深蒂固。

每一座寺院背后几乎都有一个或是几个“施主”,这个“施主”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布施信众,而是帮助寺院壮大的势家豪族,最少也是三代之功,荣辱与共。

刘纬同样束手无策。

既然无法根治,不如引而不发,借此送神像顺利入主诸寺大雄宝殿。

但对诸寺艳窟则是零容忍,仅当场射杀的破戒僧就不下十人。

僧录司、开封府对此讳莫如深,草草火化了事。

民不告,官不究。

马翰杀人立威不说,还能带着将卒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声望远在张崇贵之上。

李浚乐得装聋作哑,暗示亲随请在京各地势家对京畿治安发表意见,得“贞观遗风”四字评语,有心将街头巷尾的“义工”制度化。

……

新居落成,得请邻里、亲朋暖屋。

刘纬把赵念念打扮成假小子掩人耳目,准备在围楼住上十天半个月。

东京留守温仲舒闻讯,惜字如金:“急递行在”。

因为朱氏、张茂实同在邀请之列,也是刘、张两家第一次私下往来。

张景宗把牙一咬,避轻就重,只报出居京畿,女扮男装一事则放在次日清晨。

刘纬跟进奏院、官告院的同僚并无私下往来,仅有万德隆、张承志、晏殊、邵焕四人,剩下的就是阎氏、盛氏等女眷。

李昭亮惟恐步王继忠诸子覆辙,特地携妻秀恩爱,摆出兄长派头训斥李四娘:“不要忘了爹爹教诲,李家女儿知书达礼……”

李四娘气不打一出来,“是哥哥说要灭灭他的威风!”

李昭亮板着脸败退:“是让你舞刀弄枪吗?妻贤夫不招横祸,哎,哥哥得去隔壁看看,好好反省!”

刘纬注意力一半放在蹒跚学步的赵念念身上,一半放在晏殊、邵焕身上:“崇文院贤师如林,我没脸指点两位兄长四书五经。

诗词经赋之美,难以经世致用,若非太祖、太宗英明,以赵韩王之贤能,也会默默无闻。

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

你我三人,少年得志,报君恩、报国家不能只停留在口头、纸面上。

今社稷外患与国初并无二致,而进士、诸科及第者数千,为何无济于事?

不妨尽去寻常之格,以求非常之人。

两位已将围楼里里外外转过一遍,心中可有成见?能否做拓边、秋防、息民之用?”

邵焕汗颜:“谢少卿赐教,焕需三日作答。”

刘纬道:“邵兄不必拘谨,无需两位作答,请以围楼安边论之。”

晏殊道:“殊受教,殊另有一事不明,历来殿试皆试诗、赋、论各一道,进士科发解试、礼部试亦以诗赋为重,策、论为次,凡定等必以诗赋为准绳。若依少卿所言,尽去寻常之格,恐令天下士子误入歧途,无缘朝堂,遑论报君报国?”

刘纬道:“而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为公卿之选。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亦为公卿之选。然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经世治国,不待论而后可知。”

晏殊胆战心惊:“少卿是说明经科、进士科当废?”

刘纬摇头:“年初,冯拯上疏:历来省试,但以诗赋进退,不以文论。江浙士人专业诗赋,以取科第。望令于诗赋人内,兼考策论。两位均是江浙人士,不妨将心比心,此言是否在理?”

晏殊叹道:“民风如此,非我等所愿。”

刘纬道:“五代以来,河北、河东、陕西、河南、京畿灾难深重,也是我大宋龙兴之地,而南方偏安一隅,陛下、诸公必有侧重,诗赋、策论孰重孰轻,早晚会见分晓。”

晏殊道:“殊受教。”

刘纬却摇了摇头,“不敢当,此论实则拾自晏兄举主张司谏牙慧:今之世,望汉之世,其章句之学弥盛,而异端之书又滋多乎数倍矣,安可不定其成制哉?况夫儒者之术,不以广记隐奥为博学,不以善攻奇巧为能文。

若使明行制令,大立程序,每至命题考试,不必使出于典籍之外,参以正史。

至于诸子之书,必须辅于经、合于道者取之,过此并斥而不用。

然后先策论,后诗赋,责治道之大体,舍声病之小疵。

如此,则使夫进士之流,知其所习之书简而有限,知其所学之文正而有要。不施禁防,而非圣之书,自委弃于世矣。不加赏典,而化成之文,自兴行于世矣。”

晏殊面红耳赤,深揖:“以策、论定等,诗赋次之,而非废明法、进士,下官受教。”

刘纬侧身避过:“天地革而四时成,你我风华正茂,补己之短正当时。”

……

晏殊、邵焕心事重重的结伴返城,两人都是少年才俊,哪会不明白刘纬这是在放风?

崇文院内,群情激奋。

词臣皆以诗、赋、经幸进,真要改以策、论、义为重,等于十年苦功白费。

按理说,风言风语不至于左右崇文院整体情绪。

但刘纬每每行事,开头总是缪不可言,最后往往又水到渠成。

他们想将隐患消除在萌芽状态,却又找不到人诉苦,权要重臣均已奔赴泰山,只能请日理万机的东京留守“正天下视听”。

温仲舒头痛不已,一声“无法无天”之后,还是那句话“急递行在”,可他又打心底赞同刘纬的提议。

史上,王安石的变法虽以失败告终,但贡举制度改革却得以保留、并继续完善。

从结果来看,王安石废南人之所长、就北人之所擅的科举制度改革,更像是改革派对保守派抛出的橄榄枝。

哪怕是顽固报守派司马光,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赞成科举制度改革:国家设官分职,以待贤能,大者道德器识以弼谐教化,其次明察惠和以拊循州县,其次方略勇果以扞御外侮,小者刑狱钱谷以供给役使,岂可专取文艺之人、欲以备百官、济万事邪?

现如今。

南北之争仅仅只是有了苗头,王钦若、丁谓也只是半透明般的存在。

王旦、赵安仁、寇准、张齐贤、温仲舒、向敏中等北方士林领袖尚无忧患意识,但他们不会放过抬举北方士子的机会,也是刘纬底气所在。

……

十月十八日,黄昏。

辇驾驻跸迎銮驿,泰山近在眼前。

赵恒意气风发,斥责刘纬的口谕较为委婉:“朕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卿乃近臣,何以有事不疏?窃议国家取士之制?”

十月二十三日。

赵恒乘步辇登顶泰山。

二十四日,享昊天上帝于圜台,以太祖、太宗配。

群官享五方帝诸神于封祀坛,仪卫使奉天书于上帝之左。

赵恒衣衮冕奠献。

摄中书侍郎周起读册、牒、谱文。

摄中书令王旦跪称曰:“天赐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复始,永绥兆人。”

献毕,封册、牒、谱于石鐾。

二十五日,禅祭皇地祗于社首山。

二十六日,有司设仗卫、宫县于朝觐坛下。

赵恒服衮冕,受朝贺。

中书门下文武百官、皇亲、诸军校、四方朝贺使、贡举人、蕃客、父老、僧道皆在列。

是日,大赦天下。

内外诸军将士,比南郊例特与加给。

文武官并进秩,赐致仕官本品全俸一季,京朝官衣绯、绿十五年者,改赐服色。

郓州免来年夏秋税、屋税,免二年支移税赋工役。

所过州县免来年夏屋税十之五,河北、京东军州供应东封者免十之四,两京、河北免十之三,诸路免十之二,屋税永免折科。

……

两浙钱氏、泉州陈氏近亲、伪蜀孟氏、江南李氏、湖南马氏、荆南高氏、广南刘氏、河东刘氏子孙未食禄者听用。

赐天下酺三日,雨露均沾。

十一月初一。

赵恒幸曲阜县谒文宣王。

是夜,行宫灯火通明。

层层叠叠的贺表之上,是一封言事疏,洋洋洒洒万余字。

“臣愚不肖,蒙恩兼三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之义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简而言之,诗赋取士,华而不实,不足以经世致用。

譬如误入歧途的何承矩,若非受制出身,不至于一生都在边镇蹉跎。

譬如进士出生而又无华丽词藻的何亮,明明满腹治国经纶,却一直默默无闻、不得重用。

史上,王安石言事疏并未引起仁宗或是宰臣重视,直至赵宋第六代帝王神宗赵顼有感于西北战争的艰难、西北有功士人又多因不在选官之列而无法晋升,这才下定决心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试进士,并亲出策问:

“朕德不类,托于士民之上。所与待天下之治者,惟万方黎献之求。详延于廷,讯以世务……生民以来,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时。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着之,朕将亲览焉。”

……

赵恒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国而言,不能只有一个寇准可用。

于军而言,不能只有一个李继隆可用。

“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之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

赵恒深以为然,遂召王旦相询。

王旦久久不语:“臣初闻刘纬有试进士之心,窃以为不可。其才天授,诗词赋冠绝古今,年方十六已涉足经史。试而不得鳌头,难以服众。称其心意,寒门才俊则失崭露峥嵘之机。今其弃己之长,改就其短,本意如何,尚不可知,但此论大公无私,可为万世楷模。”

赵恒道:“诗赋取士,深入人心,动辄翻覆,恐有不虞。”

王旦道:“科举乃国家根本,请陛下召群臣会商,勿取一家之言,也可徐徐图之,依例定一甲,再以策论定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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