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千里问西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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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纬一再针对向敏中,基于三点原因,流岭外实属痴心妄想,从此闲置才是终极目标。
其一,莫须有。
向敏中之孙贵为太后时,执意立徽宗赵佶为帝,艺术家治国,可想而知……
其二,反战思维,牢不可破,一味的姑息养奸。
华夏一统,始自秦汉。
历朝历代无不以开疆拓土为己任,又与随之而来的反思,长期共存。
汉唐反思并未形成统一思想,既不为人所重视,也非主流。
但到了北宋前期,赵光义下统万城而不占,改为废毁之后,反战思潮渐为主流,可这种反战思潮仅仅基于眼前实际利益,而非理想主义,并大量套用汉唐反战思维:
“以为不毛之地,无用之民,圣王不以劳中国,宜罢郡,放弃其民,绝其王侯勿复通。”
“若其用武荒外,邀功绝域,竭府库之实,以争硗确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以增赋,获其土不可以耕织。苟求冠带远夷之称,不务固本安人之术,此秦皇、汉武之所行,非五帝、三皇之事业也。”
也就是说,赵光义两次北伐失败之后,赵宋君臣视秦皇汉武为“雄主”,而非“明君”。
何为明君?
与民休养生息。
并形成一套更加直白的固步自封理论:“不知用兵之时,所费钱粮若干,得地之后,所入租赋若干。凡一岁屯戍兵马,所费粮草之直若干,若所得不偿所费远甚,即是竭中原生民之膏血,以事荒远无用之地。”
向敏中就是这种反战思维的头面人物,自景德元年五月起就对李德明的一连串鬼话深信不疑,从而坐失剿灭党项诸部良机,发现事不可为时,又不肯坦承己失,立场一退再退。谈了三年,李德明一直喊着臣服纳款,却一点诚意也看不见……
但不妨碍赵宋君臣心安理得的弃灵武、弃定难五州,还将主动投靠的生蛮拒之门外。
于是,党项得以壮大。
于是,赵宋君臣很快自食其果。
他们忽然发现,当“灵武”、“定难五州”这些“无用之地”丧尽,延州立刻三面楚歌,渐渐步“无用之地”后尘。
所以,后来的千古名臣范仲淹以更加委婉之词劝李元昊熄了称帝之心:“塞垣之下,逾三十年,有耕无战。禾黍云合,甲胄尘委,养生送死,各终天年。使蕃汉之民,同尧、舜之俗……”
家国安宁是求来的吗?
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王安石变法。
兜兜转转一大圈,靡费岂止万亿?
可是,太多太多弊端,积重难返,既得利益阶层、一层套一层。
譬如马政,亦为其三。
澶渊之盟十年以后,赵宋战马充足。
但毁于向敏中三疏。
“今国家马数倍多,望广令出卖。”
“国家监牧马数万,比先朝倍多,广费刍粟。若令髃牧司度数出卖,散于民间,缓急取之,犹外厩耳。”
“近岁边陲彻警,兵革顿销。然诸军战马尚未减数,颇烦经费,望加裁损。”
所以,赵宋、西夏因李元昊称帝爆发战争时,赵宋君臣赫然发现:左藏库、内藏库钱累亿万、贯朽而不可校,却无战马可买。
……
景德四年,八月十五日,《皇宋日报》再发中秋特刊。
头条是一首中秋贺词。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接着一则征稿启事,题材不限,头版一字一钱,二三四版逐次递减。
然后是咸平五年向敏中的《罢相归班制》:庙堂之上……苟徇私踰矩,罔上图安……翼赞之功未著,廉洁之操蔑闻。喻利居多,败名无耻……对朕食言,为臣自昧……
一字未添,一字未减。
加了些标点符号供人断句,这也是《皇宋日报》发行以来的一大特点。
第二、三版是淳化五年至今,灵武、定难五州或弃或守奏疏,原版原样,未增未减,严格按照上疏顺序排列。
张齐贤的奏疏最让人叹为观止,一再料党项于先机,可惜……未被采纳:灵州斗绝一隅,当城镇完全、碛路未梗之时,中外已言合弃,自继迁为患已来,危困弥甚。南去镇戎约五百余里,东去环州仅六七日程,如此畏途,不须攻夺,则城中之民何由而出,城中之兵何由而归?欲全军民,理须应接。为今之计,若能增益精兵,以合西边屯驻、对替之兵,从以原、渭、镇戎之师,率山西熟户从东界而入,严约师期,两路交进……
可以说,当灵武孤悬塞外、裴济指血染奏求救时,只有张齐贤禅精竭虑的谋划营救一城军民。
张齐贤的形象也就格外伟岸,与第四版的向敏中成鲜明对比。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行二桃杀三士之计。
第四版以赵恒在李继迁身故之后、回应边将请求招附李德明所作的批答、手诏开头。
“德明既孤,宜即招抚。然其人多狙诈,傥内蓄奸谋,外示柔顺……私缮兵革,干求无度……如果归顺,则须献灵州,归夏州治所,尽还蕃部质子,放散甲兵……”
“宜承贼迁既死,速图攻取之策,飞驿以闻。”
接下来则是向敏中景德元年履职延州以来历次奏对,边将异议,赵恒批答。
特刊全篇均为原汁原味的奏疏、制诰,并厘清上疏人、上疏时间,无任何评论,惟独最后录了一段刘纬的感慨。
“昔日废毁统万城,罢中国无用之地,以安延州、保安、庆阳、环庆、镇戎。
今十年又三,中国可安?
何日再罢延州、保安以安京兆府?
何日再罢京兆府以安西京?”
刘纬的算计并不在纸面上,而是在纸面之外、人心之内。
但凡通读特刊,很容易生出一种感慨,君是进取之君,臣皆弃土之臣。
毕竟白纸黑字摆在世人眼前,述说不争事实:尽管当时契丹大军压境,在得知李继迁身故,赵恒的初衷仍是两面开战,趁其病、要其命。可惜,向敏中无能,姑息养奸,一养就是三年……
其实,时下风评对赵恒很不利,尽管契丹以武州陪嫁,澶渊之盟仍被世人当做城下之盟。当坊间舆情五日一报之后,赵恒对此一清二楚,渐渐成为心病,也是东封西祀由来……
同样的,民间舆情也需宣泄,嘴炮口中的亿万兵总得有个去处。
向敏中分量足够,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
刘纬算计到极致,却没想过赵恒招呼不打一个就上门。
念念在水中表现与常人无异,西院浅池也就变成可以加热的泳池,为防烟毒,仅搭顶而无四壁,天冷则以毡围。
卢守勋、江德明夜里出不了宫,便与周文质一起,在刘纬宅凑了桌全素午宴。
都是为了念念身体而来,游泳最能安抚人心,包括姜氏、乳母、宫女在内,将泳池围的满满当当,刘娇、刘慈趴在一边跃跃欲试。
念念根本就不用刘纬虚扶,如鱼得水,转圈打滚,甚至还能憋气狗刨,游上一小段。
众人既无愧于郭氏临终托付,也对未来充满了期盼,泪水伴着唏嘘不断。
张景宗连喊两声“陛下驾到”,方唤众人愕然回首,赵恒已在视线之内。
有宋一代,仁宗朝之前的皇帝幸臣子宅,多轻车简从,以示恩宠,且以问疾、致祭为主,偶尔也会选宰臣宅赐宴百官。
赵恒怀着一窥究竟的心思而来,就是想看最真实的景象,但真实到一丝不挂却是想都不敢想,而且怀里还抱着一个……这画面做梦都没梦到过……
“臣失礼了。”刘纬索性跪在泳池里。
“沐浴?”赵恒不愿承认刘纬怀里的孩子就是自己魂牵梦绕,偏偏围了一圈的噤若寒蝉,卢守勋、周文质、姜氏额头上的汗水就是无声之证。
“臣斗胆,以泳为殿下锻体。”刘纬又往水里缩了缩,小心翼翼的打破赵恒侥幸。
“五个月十二天?”赵恒皱眉。
“臣失礼。”刘纬缓缓松手,正在怀里扭来扭去的念念“噗通”一声钻入水中。
“啊……”赵恒关心情切,两手僵在半空。
白色犊鼻裤飞快一闪,一条人鱼钻出水面,打着滚,转着圈,蹦跶着,挥舞着,仰俯侧轮番上阵,小嘴里的两粒牙芽时不时惊鸿一现,甜到人的心坎上。
“能游多久?”赵恒殓去眼角晶莹。
“一日两次,每次不过半刻,游一会,歇一会。”刘纬又将念念搂在怀里,“今日……差不多了。”
“当朕不在。”赵恒有意为难。
姜氏抱毛毯上前,一边裹着念念进屏风,一边擦干露在外面的秀发。
“水不会滚?”赵恒问。
“以煤层限制水温……”刘纬还没说完,姜氏就抱着念念出了屏风。
赵恒急不可待的伸手接过。
念念却不领情,别过头静静看着泳池。
刘纬、卢守勋暗暗捏了一手汗,惟恐赵恒看出异样。
赵恒贴在那粉嘟嘟的脸蛋上问:“气爹爹没来看你?”
念念向后仰头,白色连体婴儿服扭来扭去,要有多嫌弃就有多嫌弃,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最终落在刘纬身上,一动也不动……万籁俱寂。
赵恒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爹爹!”两粒白芽突然从那张惹人怜的小嘴里蹦了出来。
刘纬蹭的一下起身,又飞快坐下。
赵恒半张着嘴,傻眉楞眼。
众人又喜又惊,明明是好事,但眼睛看的不是地方……
“爹爹!”念念再次语出惊人,视线如旧。
“念念,错了,错了……”刘纬欲哭无泪,恨不得在地下刨个洞钻进去。
“朕去学堂走走,不碍事?”赵恒心中酸楚成倍叠加。
“臣万幸。”刘纬哭丧着脸道。
姜氏、张景宗连忙侧身导引。
念念还是盯着刘纬不放,似乎也知道叫错了,忽然改口:“妹妹!”
“哇!”刘慈拍手笑道,“念念好聪明,在学我说话。”
“妹妹!”念念趴在赵恒肩膀上,依依不舍的看着往日熟悉身影。
赵恒泪流满面,仅秋风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