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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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突然觉得深夜召见刘纬有些不合时宜,刘纬之所以能成事,就是因为“夷夏”观念淡泊,怎能再就“夷夏”公允发声?
果不其然,刘纬字字诛心:“臣斗胆,敢问陛下,先帝两次北伐,幽州汉人可有义举?”
没有!
赵恒无言以对。
其时,自诩为代天而讨的正义之师,并未得到当地汉人拥护,反因回迁汉人死伤惨重。
刘纬语不惊人死不休:“契丹得伪晋割幽云十六州之初,靠什么赢得汉人民心?给牛、给种、免赋十年。中原糜烂时,北地便已安。”
刘纬再加码:“陛下可知耶律虎骨?因与韩德让争论国事,遭韩德让夺护卫所执戎杖击脑而卒,其子耶律磨鲁古咸平六年领兵寇定州,因捷而卒,死的不明不白。如此家教,其孙入我禁中,陛下睡得安稳?”
赵恒皱眉:“两萧家教又能好到哪去?”
刘纬又道:“以旁观者角度来看,韩德让确为优选,但陛下不是旁观者,请问本心。”
赵恒若有所思:“耶律隆绪并无以旁姓女陪嫁秦国之心?”
刘纬道:“陛下圣明,北朝太后膝下三女,长女十二岁下嫁,次女九岁下嫁,小女七岁下嫁,均和拔里部、乙室已部。女尚不恤,遑论其孙?臣以为秦国公主心思可能过于简单,北朝宗室、外戚虽然相为唇齿,却又势分力敌,北朝皇帝担心秦国公主无法适应联姻生活的波诡云谲,才一直忤逆北朝太后心思。既敢忤逆北朝太后心思,哪会容忍旁姓与其女争宠?”
赵恒欲言又止。
刘纬连忙道:“请陛下放心,秦国公主体貌端庄,拔里部、已室乙部均曾提亲,是北朝皇帝不允。”
赵恒摇头否认此想:“终究是萧绰摄政,耶律隆绪拖延这么久,是想告诉朕他无意以旁姓女陪嫁?朕若成全他,萧绰那边怎么办?”
刘纬道:“臣倒是觉得,北朝皇帝并非完全无意,在迫不得已下会有偏颇选择,但这种偏颇北朝太后可能不喜。”
刘纬再次为赵恒普及契丹帝室与两萧之间瓜葛。
秦国公主耶律燕哥生母萧贵妃出自乙室已部,因故早逝,其父萧排押,其祖萧达揽,育有两女一子,仅耶律燕哥成人。
当时另有一妃出自拔里部,身份不亚于萧贵妃,即萧菩萨哥,不仅是萧绰胞弟萧隗因之女,也是韩德让外孙女,如今贵为皇后,育有两子,皆夭。
因为南北联姻,乙室已部由苦主变成最大受益者,萧达揽阵亡之痛不了了之,萧胡辇串联南京路权贵起兵之举也就半途而废。
耶律燕哥固然是萧绰之孙,但因生母之故,更亲近乙室已部。
韩德让、拔里部不愿乙室已部专美于前,这才动了陪嫁心思。
其实,拔里部崛起于萧绰摄政之初,底蕴不足,处处与韩德让互为奥援、不断联姻,渐渐融为一体,得以同乙室已部分庭抗礼。
但萧绰、韩德让已然老迈,优势很快不在。
“萧达揽死不瞑目啊!”
赵恒很有些过意不去,杀其祖,纳其孙,貌似禽兽不如。
“陛下千万不要对乙室已部抱有任何期望。”刘纬连忙泼冷水。
“朕并无毁诺之心。”赵恒汗颜。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刘纬终于一展心中堑壑,“国无防不立,民无兵不安。今和契丹,是因能战,但天下未安,忘战必危。臣请陛下日日警醒,择党项、吐蕃、交趾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此乃……”赵恒本想斥责刘纬不该妄言兴兵,却又担心他在和亲之路上越走越远,避重就轻道,“军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卿既已涉足和亲,理应善始善终。”
“臣以为,应当严词拒绝契丹妄想!”刘纬道貌岸然。
赵恒皱眉不语,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跟寇准有点像?不顺着你……你就不干人事?
“臣有一设想,不仅可按下契丹妄想,还可一本万利!”刘纬言之凿凿。
“设武州榷场?”赵恒眉头更深了。
“陛下圣明。”刘纬奉上一生为赌注,“契丹互市之心甚灼,何不遂其心意?以经济、人文战之?以我不急,易其所珍,岁相乘除,可夺军旅之费。”
“岁相乘除?能余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赵恒不以为然,却又怦然心动。
“不止!臣这次在白沟驿停留两月,以雄州榷场正常年份交易额为基准,得出一惊人结论,河北、河东榷场盈余可在六十万缗以上,何知州亦认同此论。”刘纬条理清楚。
“六十万缗?”赵恒毛骨悚然。
“缘边诸州民间私渡尚未计算在内。”刘纬又开始说起雄州白沟河南岸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是河北之行最大收获。
雄州地狭人稀,主户四千、客户八十,却有将近六百衙前军将、弓手。
民风彪悍至厮,是不逊驻军的战斗力。
同时,白沟河南岸两属地的人口密度最大,靠山吃山,靠榷场自然吃榷场。
又因官方以“禁出州界者徒”、“辄过黄河南者斩”、“不得为衙前吏”、“杂户”等歧视措施限制,两属地百姓顾虑最少,动不动就刀兵相向,然后私渡白沟河逃责。
地方官担心激起民变,促使两属地百姓投契丹,多以安抚为主,对马、粮、械之外的走私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属地的百姓生活有了较大盈余,不再去计较各种歧视措施。
但当榷场关停时,生计立刻艰难,民怨沸腾,暗潮汹涌。
家家都有刀箭,地方官又能怎么办?惟有将两属地百姓往定州迁移。
这样以来,谈何戍边?两属地岂不是成了契丹自留地?
何承矩当初即以“何不徒民于黄河南岸而安”怒怼李沆等人。
“缘边诸州情形相仿,但无雄州两属地严峻。”刘纬小结。
“于我有裨益,契丹焉能不获资助?会不会也在暗自庆幸?”赵恒从来没想过缘边百姓私渡如此猖獗,顾虑重重,心事重重。
“请陛下以武州试点,榷禁之物暂且从故,但不禁经史教化之书,凡我皇宋百姓学得,契丹百姓为何学不得?不正是明是非、明夷夏之防的大好时机?”刘纬道。
“学成报契丹?”赵恒哭笑不得。
“经史之中,只有中国!”刘纬一字一顿,“用我钱,着我衣,尊我礼,向我俗,习我语,学我文,五十年如一日,哪里还有契丹?一旦盟誓遭弃,我军挥师北上,凡兵锋所指,即民心所向,先帝覆辙又有何惧?何愁华夏不能一统?”
“契丹建国百年,英才辈出,岂能任我施为?”赵恒问。
“武州驻军数量被契丹限制在一千以内,陛下何不再减五百?改武州榷场为半官方私渡之地,凡两国榷禁之物,明禁暗许,任百姓私下行事,即便契丹识破,又能怎样?斩子民泄愤?”刘纬早有应对之法。
“如此以来,他州榷场怎肯善罢甘休,河北河东缘边岂不是遍地漏洞供人钻营?”赵恒又道。
刘纬有备而来,仍有腹案。
君臣一问一答,直至丑时中。
赵恒匆匆回宫备战早朝,留下一句“待何承矩来朝再论”。
刘纬还能睡上一个时辰,被安排在东耳房,就一张软榻,李宗谔那张脸拉得驴长驴长……
刘纬更想去跟内侍挤一挤,至少自由自在,但深更半夜的,乱走可能会出人命,勉勉强强和衣而卧,劳累来袭,很快就不省人事。
李宗谔煎熬大半夜,矜持仅维系片刻,便也躺了上去,却又被一只在胸前揉捏的怪手摸醒,脑子里忽然闪出“奶郎君”三字,尖叫一声,夺门而去。
刘纬在河北走了一遭,什么都见识过了,还是一日三惊。
宋太初去相,罢为昭义军节度使,判泽州。
李继和当面告知,焦守节虽许悔约,却不愿与李昭亮结亲。
马翰去年满头花白,今又一头乌黑。
京师气氛因河北之危暂解而分外宜人,天子尚且以委屈求全?怎能不知足?
岁赐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并未动摇人心,因为河北、河东每年秋防之费都不止这个数。
京畿父老掐指一算,不仅来年负担能少上一半,且无跋山涉水的运粮之危。
赵恒声望直线上升,已是登基以来巅峰。
盛世祥瑞,应时而来。
有刘纬少年天成在先,各地纷纷效仿宋太初举神童。
赵昌言拔得头筹,举大名府十二岁童子姜盖。
直史馆张知白巡视江南,访得十四岁少年晏殊。
赵恒御崇政殿亲试。
姜盖贵在广,试诗六首。
晏殊贵在专,试诗一、赋一。
两人差距明显。
赵恒有意赐晏殊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秘阁读书,赐姜盖同学究出身。
历来童子诗,皆是天子宰臣双试。
寇准却对姜盖另眼相看。
赵恒以为自己看走了眼,遂召晏殊、姜盖再试。
晏殊作诗、赋、论各一。
姜盖难以为继。
寇准早就因丁谓入主三司憋了一肚子气,直言南人不可重用,而大名府于社稷有功,理应褒奖,激励人心。
还是任人唯亲那一套,无视基本面。
赵恒忍无可忍:“朝廷取士,惟才是求,四海一家,岂限遐迩?如前代张九龄辈,何尝以僻陋而弃置耶?钦若出镇大名,不也有功于社稷?卿为何屡屡无故诘难?”
寇准拂袖而去,赵恒不改初衷。
君臣箭弩拔张之际,刘纬突然跳出来搅局,陪宋太初荣归故里当日,上疏请斩王超、以祭河北无辜军民。
朝野哗然,群情激奋。
赵恒的第一反应是救人,不是救王超,而是命直史馆陈彭年检视晏殊日常所学,不得与匪类(马翰之流)交往。
五月初五,刘纬自晋城归,再上第二疏,打击面扩大,请斩王超、傅潜、桑赞,以祭河北枉死军民在天之灵。
五月初八,河北特奏名进士范昭、张存等五十余人赴嘉善坊刘宅拜访。
是日深夜,王超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