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疏不间亲,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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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国公赵元俨飞扑上前,跪抱赵恒双膝哭诉:“臣弟请行阁礼,出宫别居……”
兖王赵元杰、相王赵元偓,安定郡王赵元偁纷纷携妻带子大礼参拜,异口同声:“臣弟请行阁礼,出宫别居。”
“你们这是做什么?”赵恒托起赵元俨,执其双手训斥一众天家骨肉,“一定要同九岁童子置气?还是朕往昔刻薄不友?”
伏地众人以赵元杰为长:“那童子所言合情、合理、合法、合乎祖制,臣弟等人早应求去,不该沦为万夫所指。”
“爹爹遗愿不也是祖制?”赵恒一边审视骨肉同胞,一边哽咽,“非要朕把你们一个一个拉起来陪不是?非要朕罚那童子去永熙陵悔过,你们才肯消了这口气?”
众人再度伏地,齐称“不敢”。
赵元杰又道:“那童子所言句句忠贞,皇兄若责其悔过,岂不是逼臣弟去死?无规矩不成方圆,还请皇兄许臣弟出宫建府,开枝散叶。”
“于法朕是君,于情朕不舍,于理朕为兄。五弟嘴里的规矩,朕不许,那就不是规矩。”赵恒肃穆巡视,“朕一定会给你们个说法,出宫别居一事休要再提,若嫌东宫拥挤,朕可以把后苑让出来。”
众人连道“不敢”,稍微直起的身子又趴了下去。
数赵元俨年幼,最能撒泼,死死抱着赵恒双膝不松手:“皇兄若责罚那童子,呜呜……臣弟日后更没脸见人了……”
赵恒寸步难行,又不好发作,就这样尴尬不已的面对一地兄弟子侄,“有什么话?不能站着说?”
赵元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抹在赵恒袍袖上,“皇兄不褒奖那童子,臣弟怎敢起身?”
赵恒微微一顿,愧意去了三分,多出几分恼怒。
“奴婢失礼。”卫绍钦佝偻身躯上前,两手钳住赵元俨双腕,冷冷喝道,“曹国公自重,容陛下整衣。”
赵元俨本要反唇相讥,却被那张阴森老脸吓着了,不由自主的松开双手,腕间已印上六道青紫。
赵恒得以脱困,强扶赵元杰起身,既不缺亲和、也不缺严厉的哽咽道:“五弟忍心让朕背负桀纣之名?”
赵元杰再度痛哭失声:“臣弟从未有过此想,那童子所言在理,臣弟深以为然,却不知该如何表白心意……”
“朕看着五弟长大,会不明白五弟性情?在东宫不能开枝散叶?”赵恒有感于雍王赵元份并未参与逼宫,流露出些许真情,“什么时候给朕添上两个侄儿,朕不负爹爹托付,再商量建府一事。”
赵元杰泣不成声:“都跪着干嘛?还不快来给皇兄赔不是?成天想些有的没的……现在放心了?”
赵元俨上前搀扶赵元杰,刻意露出腕间青紫,“皇兄宽宏大量,不会跟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一般见识。”
赵恒视而不见,一句话便扭转窘迫局面,“怎么不见四弟?”
不止是雍王赵元份未见,安定郡公赵惟吉也没出现。
赵元杰讪讪道:“四哥有恙,见不得风。惟吉今日出门时,不慎摔……”
赵恒随即色变,转身就往东宫去:“四弟有恙,惟吉受伤,你们还有心思在这胡闹?”
赵元杰连忙跟上:“皇兄……”
赵恒头也不回的道:“朕去探病,这里就由五弟费心,下不为例!”
赵元杰不管不顾道:“皇兄,你听……”
卫绍钦连跨两步,挡在中间,“天寒地冻,兖王莫让宗子宗妇在外受罪。”
“卫绍钦!”赵元俨见赵恒飞快远去,气势汹汹上前,“你怎么和兖王说话的?”
卫绍钦半闭双眼作揖:“老奴有错,请曹国公尽管责罚。在此之前,先把南北大街拾掇干净,陛下问疾归来,何处下脚?”
赵元杰、赵元俨正要发作,赵元偓、赵元偁上前强拉硬拽,兄弟四人这才开始安抚妻小回府。
赵恒长驱直入,无人传宣,无人前导,先往安定郡公府。
赵惟吉是赵德昭次子,虽然低赵恒一辈,却又比赵恒大上两岁,着睡袍仓惶出迎,额头有伤,鼻尖有擦痕。
赵恒抢先一步伸手,拦住赵惟吉下拜:“脸是怎么回事?”
“本想去外面劝劝,绊倒在台阶上。”赵惟吉执意下拜,“容侄儿先更衣见礼。”
“去更衣,礼日后再补。”赵恒搭在赵惟吉腋下送其入内,转身拉着赵惟吉长子赵守节考校功课。
“官家。”卫绍钦附耳,“申时末,安定郡公受曹国公之请,往通极门叩阙,未出府便失足受伤。”
赵恒在赵惟吉更衣奉迎时,挥退众人,推心置腹:“惟吉啊,朕既是君,也是长辈,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的心意你不明白,活的自在些,莫让守节他们日后学你这般行事。”
赵惟吉捂嘴哽咽,跪倒在赵恒远去的背影之后,不敢哭出一点声响。
赵恒驾至,雍王府波澜不惊。
雍王妃李氏早早领诸子出迎。
赵恒无心虚礼,直入赵元份寝卧问疾。
卫绍钦再显狰狞,阻雍王妃李氏以下跟进,向来以悍妒惨酷闻名于世的雍王妃李氏噤若寒蝉。
赵元份有恙卧床,省去奉迎礼不说,额头上还搭了条热毛巾,有气无力的哼哼唧唧,像是重疾在身,命不久矣。
“怎么有股酒味?”赵恒怒视侍疾医官,忐忑不翼而飞。
“先下去吧,皇兄驾到,这病就好了一大半。”赵元份毫无不适的披衣下床,待众人退去,又冲卫绍钦等宫中随扈笑道,“容我同皇兄说些体己话。”
赵恒点头,卫绍钦等人告退。
“皇兄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东宫用度比照宫中,他们只是舍不得这份安逸,没有别的心思。”赵元份还真就拎壶置盏,边斟边道,“但住在宫里,确实不合适,皇兄可以不计较,祐儿日后会不会埋怨我们这些当叔叔的不知进退?”
“那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就在东宫给他树个好榜样。”赵恒接过酒杯,浅尝即止。
“名不正则言不顺,鸠占鹊巢什么时候成了天下道理?”赵元份自嘲,“他们想怎样,臣弟管不了。臣弟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建府别居,李氏那德行,皇兄又不是不知道,关上门折腾也好,省得将来不可收拾。”
“朕还能逼你休妻不成?”赵恒笑了。
“臣弟时常会有这种想法,东宫住着真的不自在,皇兄若是担心臣弟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多给些赏赐吧。年内不能成行,臣弟就跪在东华门外上请!”赵元份十分决绝。
“何苦来哉?朕亏待过你?”赵恒泪目。
“就是因为皇兄登基六年以来,从不曾亏欠我们,臣弟才不想这份骨肉情义两难。千夫所指,众口铄金,是时候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莫让臣弟五人沦为青史笑柄,莫让祐儿将来看轻他这五个叔叔。”赵元份热泪盈眶。
“现在不是时候。”赵恒沉吟许久,才一露心迹,“契丹南下在即,谁能御敌于国门之外?百万禁军又怎能操于外人之手?
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但你我兄弟七人俱无统兵经验,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所以朕登基六年,处处忍让,处处姑且,处处守旧,处处以万全为重。
张齐贤是唯一具有实战经验的宰臣,却因灵武弃守之争,拒不奉诏出镇汾州,朕拿他毫无办法,就算他可以料敌于先机,朕敢用?朕能把宗亲安危、社稷安危交到这种人手里?
吕蒙正不良于行,李沆、寇准比张齐贤更固执,且无统兵经验,怎能令阵前诸军效命?百万禁军在手,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下一个张齐贤?
朕终究还是得再去北地走一遭,有四弟留守京师,方无后顾之忧。”
“一言为定!”赵元份抓着赵恒右手拍了上去,“他日皇兄得胜归来,若不为臣弟建府,莫怪臣弟死谏。”
亥时初。
深宫禁闱,寂静无声。
赵恒拖着一身疲累返回福宁殿。
“几位叔叔还好?”郭氏强笑来迎。
“就惟吉见了血,没什么大碍。”赵恒无精打采。
“都是祐儿这孩子惹出来的事。”郭氏轻叹。
“祐儿知道?”赵恒皱眉。
“南北大街那会儿动静太大,就问了句该不该去东宫晨昏定省?”郭氏欣慰笑道,“祐儿心宽,没怎么在意,早睡下了。”
“没事就好,刘纬不能再为伴读了。”赵恒颇感无奈,“疏不间亲,总得给元份他们一个说法。”
“莫要太委屈他。”郭氏心有不甘。
“娘娘这样想就错了,朕越委屈他,祐儿将来越器重他。别把他当一般孩子看,既然敢上疏,就有受委屈的准备。”赵恒了然于胸。
“臣妾不懂这些,就算他因贪图幸进上疏,臣妾这个当娘的也要承他人情,担待一二。”郭氏不为所动。
“当娘的承情,当爹的能不承情?”赵恒打起精神,“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秘阁已经容不下他了,就龙图阁吧,师从杜镐,抄经养性。”
郭氏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再多说什么。
赵恒自知理亏,留郭氏侍寝,两人都没什么性致,同床而卧,相敬如宾。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恒忽然凑到郭氏耳边,言之凿凿的说起宫闱阴私。
“恭帝(柴宗训)若未登基,不至于囚薨,连累五子早夭。
太祖若立德昭、德芳为太子,哪有今日孙辈繁茂?
祐儿身为嫡长子,这天下始终得由他来继承。
但朕亲征在即,若有个三长两短,祐儿或许可以长大成人,太子却绝无可能。
古语有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此论对祐儿来说,不异于砒霜。对他那五个叔叔来说,却是灵丹妙药。
李沆、吕蒙正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有拥立之功,则另当别论。
毕士安、王旦、寇准均承恩于先帝,先帝所出和朕所出肯定会有亲疏,王钦若独木难支。
朕哪会不明白?
朕不想?
可朕更想让祐儿平平安安!
给朕一点时间,待河北河东局势稳定,必正天下试听。”
“官人……”郭氏动情呢喃,“再给妾身一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