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劝僧还俗,逼良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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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寺不仅是皇家寺庙,也是礼部省试考场,共有二十四院、二百八十区,又以用来供奉阿育王佛舍利的胜禅院福胜木塔最负盛名。
福胜木塔建成仅十四年,就已是当之无愧的京师第一景,虽然不如资圣阁雄伟,却比资圣阁亲民。因巴蜀民脂民膏之故,士大夫阶层少有涉及,即便举家出游至此,仅仅只作走马观花之赏,绝不以诗文唱和。
福胜塔登临也有限制,却难不住石家这样的累世勋贵。
刘家举家出游,石家则是胡氏领着石康孙三兄弟及庶出子女等家眷,坐实通家之好。
石保兴身体欠佳,不宜登塔,每日铁打不动的带上乐班登船畅游,一曲“沧海一声笑”总能博的两岸侧目、喝彩,令镇安坊石家在不知不觉中走近寻常百姓,凶名仍在,却已亲切不少。
唯独出家人是个例外,几大官方色彩不是那么浓厚的寺庙已经放出口风,受不起石家香油钱。
如此种种,还拖累外城慈恩寺建设进度,石家不得不半求半抢的从洛阳拉来几名高僧坐镇,指导浮屠规制。
胡氏作为石家主母,自己都分不清是来拜佛、还是来示威,开宝寺大小住持、监院纷纷避而不见,好在几名知客僧热情有加,导引周到,茶水、礼数不缺。
胡氏的患得患失很快就因赏玩之累不翼而飞,胡家秩序井然,却架不住刘家那边喧嚣,石康孙三兄弟带头融入,礼佛之行变成游玩之旅。
这时,另一院落的惟净脚下已多出两个浅坑,面对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毫无招架之力,三十许的中年男人硬是被逼成羞答答的小姑娘,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施护所谓早课持续半个时辰,直到刘纬开始劝惟净还俗,小沙弥才来中庭导引。
惟净如逢大赦,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直奔僧寮更衣。
刘纬自正衣冠,试着用平常心去看待华夏释门第一人。
终宋一朝,对僧官的授予十分谨慎,“朝请大夫试鸿胪卿”或“朝请大夫试鸿胪少卿”这样的五六品官阶,专为译经僧而设,地位崇高却无职事、差遣。
译经蕃僧起初是三人组,法贤、法天分别于咸平三年、咸平四年逝世,施护是现如今唯一兼通汉语的译经蕃僧。
译经是个漫长繁复的过程,自唐以来,已有定制,官释通合,各司其责。
译主僧传宣,证义僧评量,证文官僧检误,书字僧译字,笔受僧译音,缀文僧成句,参译僧比对,刊定僧断章,润文官粉饰。
前八项由蕃汉僧人共同主持,唯独润文一职由九卿以上文官担纲。
事实上,随着法贤、法天逝世,译经已陷入停顿。
尽管赵光义早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就料到会有这种变故发生,命左右僧录街择五十慧童研习梵学,惟净即是其中之一。
但施护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魄力,继续下去。此时,传法中原的蕃僧多奉密教,杀戮、酒肉、贪嗔痴等等……皆不禁,甚至鼓励信众借用童女双修,为主流士大夫所不容。
施护有心模糊概念、偷换经义,又怕形单影只,遭秋后算账,只能寄希望再有蕃僧入中土传法。
法不责众,古今中外均适用。
“夷陵童子刘纬,见过显教大师。”刘纬拱手作揖,持儒家礼节。
“奉礼郎一鸣惊人,贫僧向往已久。”施护高鼻深目、皮肤黝黑,一身汉僧装束,虽未出门相迎,却也立于门后,合十微笑,机锋暗藏,“天生慧根,与佛有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陛下与童子更有缘。”刘纬冲另外几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毫不见外的虚扶施护落坐,执意侍立在侧,“童子幼失双亲,承蒙地方照料,立足于世,又蒙陛下恩诏,展露头角。种种恩惠均来自我大宋君臣,实在是与佛无缘。”
施护明显一错愕,借介绍左右消化所得:“这位是本院监护陈殿直,这是贫僧弟子持正、谨严。”
刘纬轻揖数下:“童子见过陈监护,见过两位法师。”
陈姓殿直横踏一步避开,拱手笑道:“奉礼郎礼重,某不敢受。”
同为正九品,但文尊武卑,再加上一身五品绯袍,刘纬高过陈兴一大截,所以选择以童子自称,以长幼避品位,免得双方尴尬。
持正、谨严反应稍慢,只得躬身合十还礼:“贫僧见过奉礼郎。”
陈兴上前一步,“请奉礼郎落座。”
“这是我家林先生。”刘纬笑着摇头,“显教大师既是长辈,也是上官,童子登门求教,哪有落座的道理?”
“听闻奉礼郎直面几位相公与翰林不落下风时,某还以为是坊间戏言。”陈兴饶有兴致道,“今日有幸得见,有过之无不及,奉礼郎此行,是来辩经的?”
“童子为求知而来,见过惟净法师之后却又生出他意,见过显教大师、陈监护、持正、谨严两位法师,此意越加坚定。”刘纬纳闷不已,陈兴更像知客僧而非殿直,似乎一直在有意挑起话题,又不像是找茬。
“我就说吧,奉礼郎是来辩经的!”陈兴急不可耐,“请赐教!”
刘纬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边琢磨边反唇相讥:“我大宋君臣贤明,但石晋遗毒颇深,西北、东北至今不靖,正是国家用人之时,诸位皆为人中翘楚,何必在空门虚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也是普渡众生?”
“陈兴乃粗鄙之人,识得几个大字便去了半条命,辩经还是找显教大师吧。”陈兴见风转舵,强拉林宪杰把臂言欢,“林先生是吧……去尝尝译经院的茶汤,那可是御赐之物……”
刘纬微不可觉的一点头,林宪杰半推半就出客堂。
施护缓缓开口:“贫僧既是上官,也是长者,亦可为人师,请奉礼郎落座。”
刘纬轻轻一揖方入座,上半身微微前倾,作洗耳恭听状,“童子受教。”
“上茶。”施护脸色渐缓,斟字酌句道,“官话博大精深,达意难过言语,奉礼郎所言,贫僧再三衡量方能无误,还请见谅。”
刘纬垂首致歉:“是童子考虑欠周,显教大师苦修十余年,集汉学、梵学于一身,能人之所不能,中土释门受益匪浅。”
施护仿佛没听懂追捧之词,反而回答起刘纬先前所问,“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是一隅之地、一时之选,并非普渡,且易因人废事,惟有佛光普照,众生方能超脱。”
刘纬再度拱手发问:“汉明帝引佛西来,并建白马寺传法,迄今已近千年。其间,中土几经沉沦,佛祖何在?”
“佛法不昌,致兴废频起、众生沉沦,中土传承至今仍在,未尝不是我佛慈悲。”施护合十轻吟,“世宗灭佛,太祖拨乱反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法自西来,想必西方世界早已荣登极乐,显教大师可否描绘一二?”刘纬不给施护揣摩时间,从袖内取出一张折纸双手奉上,“童子从胡商处得一字符,感觉妙用无穷,请显教大师指点。”
是一“4”字。
施护细细一瞥折纸,眉头就是一皱,轻轻一挥僧袖,持正、谨严等僧随即告退,把匆匆赶来的惟净也关在了门外。
施护不声不响的把食指伸进茶汤,在条案上依次写下“1-9”,有些工工整整,有些似是而非。
刘纬心中那点芥蒂不翼而飞,脱口盛赞:“显教大师法力无边。”
施护轻声道:“贫僧未履中土时,曾在外教典籍中见过此符,据闻与数术有关,不曾想能在万里之遥再见。”
刘纬感同身受:“山水万里,共一轮明月,显教大师劳苦功高,定能圆归乡之梦。”
“奉礼郎只知共一轮明月,不知山艰水险、旅途难料。”施护毫不领情,“天无鸟,地无兽,夏雨雹,冬雪暴。一日经四季,千里无人烟,处处有遗骨,劝君莫回头。”
刘纬连忙安慰:“显教大师太过悲观,东晋法显大师、前唐玄奘大师一来一回五万里,开宗立派,名垂千古。”
“沧海一粟,故事难循。”施护思乡情起,眼角泛起点点晶莹,佝偻着身躯道,“法显大师一来一回历时十四年,玄奘大师一来一回历时十七年,奉礼郎觉得贫僧还有多少时日?”
刘纬言之凿凿:“显教大师乃长命百岁之相。”
施护突然起身合十,“谢师弟吉言。”
刘纬惊起,想要夺门而出。
“师弟且听……”施护连忙伸手去拉。
刘纬高举双臂,撞出门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再不能像遇见王世隆那样,稀里糊涂的撞上去,谁知道背后会不会有一个比肩向敏中的存在?
堂外众僧个个呆若木鸡,又属惟净感慨最多:小的劝僧还俗,老的逼良为僧,冤冤相报何时了……
“奉礼郎留步,方才九符,尚缺一符,妙用均系于此。”施护终于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