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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方便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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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迁、孙氏跃然于纸上,目光深邃幽远,似在怜惜眼前一双小儿女,又似在同滚滚长江作别。

王贽以长辈语气褒奖:“纬哥儿还有这等才情?”

“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刘纬道:“娇娇今年五岁,能记事,也懂事,三年前身体太弱,怕她触景伤情,不利成长。”

“人间遗憾,多缺这种心态。你这兄长当的,令天下父母汗颜。”王贽越来越满意,语重心长道,“书画是人情往来敲门砖,既不流于俗套,又不似钱财那般易惹攀附之嫌。京师有画匠专门绘集权贵为册,供人钻营,届时不妨多置几本,以备不时之需。”

刘纬揖谢:“王公所言,学生受益匪浅。但学生还是觉得诗词书画虽可交际、怡情,却无益国计民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学生更愿意像各位转运使这样来回奔波,一年一万里的艰辛,方能上报天子、下谋万世。”

王贽笑道:“殿试时千万不要这样客套,才情固然重要,陛下最看重的却是朝气。”

刘纬肃然起敬:“多谢王公指点迷津,学生一直在循规蹈矩和朝气蓬勃之间犹豫难决,有王公这句话,即可高枕无忧。”

王贽颇为受用:“就像你说的,读万卷书,不如阅人无数,进来看看我转运司是如何运转的。”

刘纬连忙送刘娇回素娘所在的船舱休息,在去主舱的路上,仔细看了看座船构造。

宋初,漕运繁盛为历代之最,亦是转运使司唤作漕司由来,仅咸平四年,官营船厂就有漕船三千五百艘投入营运。

座船是漕船改造的平底船,所有空间均以安全性和舒适度为主,纤、橹、帆并行,长十二丈,最宽处两丈有余。

刘纬迈入舱门轻轻一揖,众人纷纷回以微笑,并为他腾出一个不妨碍人来去的角落。

王贽冲刘纬点点头,身后婢女奉上茶水,木盘上还有一沓近期邸报。

刘纬作揖还礼,重新坐下,边打量边揣摩。

除王贽高高在上外,人人席地而坐,或盘,或跪,笔下沙沙声不断,偶有轻语。

寥寥十来人就是转运司运作根本,这些幕职官和诸曹官各司其职,在转运使的指引下,总理一路军、政、财、教、文移、察举事。

也就是说,转运使尽夺祸乱唐末的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观察使、留后、刺史等签书金谷之权,集诸职于一身,权重财重。

所以,幕职官、诸曹官的任命均出自吏部流内铨,转运使无权任命、无权革除,全由吏部流内铨主导这些官员的对换差遣、磨勘功过等转迁事宜,流内铨主事则往往由御史知杂以上的言官充任,便于风闻奏事。

转运使因此备受注目,甚至不能同幕属结亲,履职范围也受到严格限制,巡察地方时的随员上限为二十人。

处处受掣肘的转运使,主要靠弹劾权、荐举权驱使幕属和州县等官僚,也有自己的贴心侍从,无名无分,约定俗成,一般不超三人,分别管勾公事、文字、帐司,以免幕职、诸曹欺上瞒下。天子和政事堂默认他们的存在,若转运使升迁,他们可赴中下县任主薄、县尉。

刘纬对这些亲随、幕属没什么好感,宋太初之所以时运不济,主要问题就是出在亲随、幕属身上。

手握实权,隔绝内外。打不得,摸不得,动不动就敲登闻鼓。

不论谁对谁错,御下无方肯定上级有错在先。

曾有重臣因杖责幕属惹来弹劾,不得不降等求去。

往往四年一任,勉强把幕属调教得当,却又到转迁时。

所谓青天,只是民间臆想、史笔粉饰。

将从中御,同样适用于士大夫阶层。

众人簇拥的王贽,实为孤家寡人。

终宋一朝,从无文官造反。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

黄昏泊停,地方来迎。

王贽下船时问:“有何感想?”

刘纬尚在伤春悲秋中,鬼使神差的来了句:“能如臂使?”

王贽没有装糊涂:“此乃宋中丞分内事。”

刘纬笑而不语,他知道现阶段绝无可能。

赵恒登基这六年,内忧外患,政事堂那两位因此一直稳稳当当,限制诸路转运使都来不及,怎会容忍放权之论?谁提谁去!管他风景好坏!

对于赶路人来说,眼中从无风景。天地时时都在,有什么看的?

刘纬也是这样,视线所及,尽是人间离散。

船队顺长江直下鄂州,再入汉水逆流北上。

搁浅,翻覆,每天都在发生,撕心裂肺的哭声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家庭破裂。

钱粮入水,承役人责无旁贷,家产不够,妻儿来凑。

王贽无动于衷,又或者已经麻木。

转运使一职通常只能一任,这是他最后一年任期,考核跟上供多少息息相关,决定仕途迁转,决定圣眷与否。

能救一家,救不了一路。

“哥哥,拉船的大娘为什么不穿衣服?”刘娇指着江边一大群纤夫问,“不冷吗?”

“冷,但大娘家里也有娇娇这样听话的孩子,不拉船就没饭吃。”刘纬含糊其辞,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份,妇人应役拉纤,只能说明又一个家庭走投无路。

“皇帝老爷都不管的吗?”刘娇气呼呼的道。

“皇帝老爷……日理万机,还没忙完。”刘纬差点无言以对。

“许妇人应役,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王贽悄悄到来,脸色很难看。

“惹王公生气了吧?我们家可没钱付船资。”刘纬绷着脸。

“哦?”刘娇可怜兮兮道,“那把先生卖了吧,等哥哥进士及第再买回来。”

“叫了好几日的王公,那是白叫的?”王贽嘴角在笑,眼中隐忧更甚。

“王公身体不适?”刘纬问。

“家严卧床半年,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王贽袖中家书仿佛有千斤重,转迁在即,若是丁忧,等于再苦读十年。

“吉人自有天相。”刘纬的安慰苍白无力,略一沉吟又道,“父母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女安好,王公保重身体不亚于床前奉药。”

“娇娇这般乖巧懂事,可见纬哥儿这三年教导之功。三十年前,我做不到,三十年后,依然做不到,缘由千万,追根究底……还是不孝。”王贽没接刘纬话茬,夺情起复轮不到他,即便能……举世非议的滋味也不好受。

此后,刘纬很少出船舱,不是埋头苦读,就是给刘娇做系统性启蒙,绿水青山跑不了,人间惨事不忍见,不如埋头备战殿试,继续揣摩恩主喜好,力求简在帝心。

船队在襄州驶入唐白河,一望无垠的中原大地生机勃勃,人口密度明显大增,纤夫数量是汉水沿岸两倍,河水平缓,偶有船只遇险也能保人财不失。

因王贽情绪低落,座船气氛较为压抑,无人大声喧哗,其中又以林宪杰最为忐忑不安。刘娇一句“把先生卖了吧”,令他辗转反侧,殿试是刘纬的人生分水岭,何尝不是他林宪杰的人生分水岭?试前雪中送炭,试后锦上添花。他扣心自问:一年多过去,没能彻底融入刘家,谁的错?

船队唐州夜泊时,纠结数日的林宪杰决定迎娶王媛,晚饭之后,在王媛所宿的房门前轻唤。

王媛以为是刘纬有事,毫无防备的披衣开门,哪知林宪杰却奉上一书“庚贴”。

王媛打开一看,羞得面红耳赤,语无伦次道:“先生……先生想做什么?”

林宪杰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方道:“小娘子端庄贤惠,持家有道,在下世代良善,家有薄产,求与小娘子结秦晋之好。”

刘娇喜欢用“救命啊”做口头禅,王媛时常陪伴左右,此时六神无主,张嘴就来:“救命啊……”

刘纬正在斜对面的上房给刘娇、素娘讲“圣僧西游记”,一听王媛遇险,立刻飞奔出门,“呆着!不许出来!”

王贽入住驿站,内外均有公人值夜,此刻人人争先恐后,先是喝骂,紧接着是金铁交鸣,还有灯火不断亮起。

刘纬气喘吁吁赶到,所见太过古怪,令人不忍直视。

王媛正拦着持棍公人施暴,林宪杰抱头半躺在地,身上依稀可见脚印若干。

“怎么了?”王贽以为仆大欺主,想要杀一儆百。

王媛吞吞吐吐道:“他……先生……先生想……”

刘纬夺过王媛手中那书“庚贴”,草草一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媛姐无心?先生用强?”

林宪杰恨不得晕过去,气若游丝:“我没有……”

王媛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我……”

刘纬醒悟七八分,团团作揖:“一场误会,有劳诸位。”

而后又把“庚贴”递给王贽,再次致歉:“家人失礼,打扰王公休息。”

纵然王贽无心喜乐,此刻亦忍俊不禁:“入夜私递庚贴?胡闹!小娘子以后怎么做人?都散了!”

王媛这才想起害羞,捂脸进屋,应景似的躲在门后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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