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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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场喧嚣依旧。
杨信威只是来关心发生了什么事,根本不在意林宪杰的解释,一声不吭的牵狗离开。
这个时代多以木为墙梁、茅草为顶,如果发生火灾,绝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不来看看,心怎能安?
杨信威越是漠不关心,石康孙越是觉得丢人。
林宪杰的解释很接地气:听客栈掌柜说这儿的香火灵验,特来礼拜。
事实上,破庙里的那几尊香炉早就不知所踪,发解试祭拜至圣先师都是另寻、另请。
挨揍的三名男子并无过错,铺头可以证明他们是远安学子,想在寺里沾沾灵气,二月初便到了,隔壁的刘纬怕他们冻着,还让杨信威送来两床被褥。
其中一人是远安主薄内侄,弄清石康孙的来头,立刻偃旗息鼓,再也不嚷嚷要报官了。
石康孙羞刀难入鞘,一心想将狼狈掩饰过去,绕着两口破缸转圈找话:“这就是刘小郎君练就的那两口墨缸?应该是黑色吧?”
一学子怏怏不乐道:“我们来的晚,缸里的墨早被人带走了,这是我们来后添满的。”
另一挨揍学子苦中作乐:“还有人喝。”
石康孙笑了,满满优越感:“这些个读书人啊,斯文扫地,光想着夺墨沾光,就没想过把这两口破缸换了?给佛祖换口好缸?来人啊,把这两口破缸的水倒了,天明送两口好缸过来。”
石家下人手脚麻利的忙碌起来,还不忘给自家少爷捧场。
“少爷仁义。”
“少爷从小就有慧根。”
“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
“等等!”林宪杰突然凑到半倾破缸底部,借着火光细细端详,“大唐护国兴教寺。”
石康孙有点懵:“什么意思?”
林宪杰一边俯身去看另一口缸,一边小声提醒:“《圣僧西游记》”
石康孙脱口而出:“玄奘!”
更夫、铺头均是一脸茫然,不知“玄奘”何意。
鼻青脸肿的三个学子却听懂了,暂时忘掉伤痛,凑过去看热闹。
“是三臧法师。”
“前唐国师。”
“夷陵怎么会和玄奘法师扯上关系?”
林宪杰拉着石康孙往黑暗处走了几步,附耳道:“缸下面似乎埋的有东西。”
石康孙喜忧参半,觉得自己刚刚可能失言了,再想让人散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石家下人想要礼送众人离开,没人愿走。
那铺头反而振臂一呼,又招来十余名街坊,稳压石家众人一头。
石康孙错在不够稳重,决断却是不缺,先命人回客栈引援,后又让人从附近百姓家里借来锄头铁锨,并拉着三学子大肆许诺:明年春闱无需驿券、口券(宋廷给予举人赶考的食宿保障),一切包在石家身上。
林宪杰笑眯眯的缠上更夫,悄无声息的奉上两把铜钱。
看热闹的坊民则被暂时无视,石家来援赶到时,抬来一大包铜钱,流水似的撒了出去,再也没人说破庙是乡土、祖产。
下挖丈许,三尺石板现,内藏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箱。
简洁隆重,似有千钧。
石康孙不愿打开木箱,士子、更夫敢怒不敢言。
收了钱、帮忙发掘的坊民却是立刻翻脸,叫嚣先人为大,要报官拉人。
离城门开启还有些时候,石康孙不愿节外生枝。
林宪杰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箱,剥下一层又一层油纸,一袭袈裟重见天日,里面裹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盒。
众人伸长脖子,屏息以待。
林宪杰怀抱玉盒同石康孙耳语:“端拱元年(988年),金陵长干寺(今南京大报恩寺)僧人可政,在终南山紫阁寺寻得三藏法师顶骨,遂奉迎至金陵长干寺供奉,其他骸骨、遗物下落不明……”
石康孙大喜过望,这才是传家、祈福、佑宅的不二之选。
又非舍利子之类的物什,不犯忌讳。
也许,石保兴的心疾都会因此痊愈。
林宪杰高举玉盒:“就这么大,能装什么?无非是佛门信物,蒙尘多年,无高僧加持,怎能擅启?不怕报应?请回京师供奉才是应有之礼,不会让大家白忙活一场,每人……”
一坊间莽汉纵身一扑,想要一睹玉盒内真容,三个石家下人同时起脚,直扑变横砸,狠狠撞在林宪杰胳膊上。
玉盒在林宪杰手里颠了颠,还是砸向地面,洁白指骨似繁星般洒落。
猜想一一印证,结局出人意料。
坊民见只是几根白骨,立刻没了兴致纠缠,搂着怀里铜钱,想要各回各家。
石康孙心里空荡荡的,看着满地指骨惶恐不安,负面情绪背后是压抑已久的戾气,“给我狠狠的打,狗命留下,让他们看看妻女将来怎么卖身卖笑……”
石家下人轻车熟路的抡拳抬腿,坊间百姓哪见过这种阵势,一触即溃,大声呼救。
更夫、学子噤若寒蝉的躲在一边,暗暗祈祷不要弄出人命,坊民无知无畏,不代表他们也可以。
跪在地下收拾指骨的林宪杰连忙劝道:“少爷稍安勿躁,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先把东西送回去再说。”
石康孙略一沉吟便应了,石家下人遂分成两拨,一边勒令现场坊民回填土坑,一边四处追索逃逸坊民。
林宪杰见木已成舟,便将法相宗兴起、没落过程简明扼要的概述一遍,又对指骨处置提出合理建议。
石康孙不置可否,怔怔看着一墙之隔的刘宅,半晌才没头没脑道:“会这么巧?”
“祎、纬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林宪杰也有同感,摇了摇头道,“佛祖谁都没见过,但三藏法师的的确确来人间走了一遭,有青史为证,有经书为凭。政事堂那几位相公最烦这些神神道道,真要闹开了,可能会影响刘小郎君殿试。”
石康孙别有关心,眼中精光四射:“两口破缸说明不了什么,若是下面埋的还有其他东西,则另当别论。”
林宪杰边想边道:“这种可能性不大,玄奘法师晚年犯了些忌讳,身后事较为仓促。
灵柩先是安置在长安慈恩寺翻经堂供人凭吊,继而数十万信众送其归葬万年县东、浐水之滨。
后又有敕徙葬,并在樊川北原营建塔林,即:大唐护国兴教寺。
该寺最终毁于五代,传说寺毁前,寺内僧众已将玄奘法师骸骨取出分葬,终南山紫阁寺便是其中之一,从而规避风险,延续道统。
具体的得查查夷陵志,恐怕来不及了,指骨一事肯定遮不住,州县不会充耳不闻。”
石康孙忽然下蹲,在地上摩挲好一会,才捡起一枚沾满泥土的玉佩,一丝眼泪都没有的号哭:“子孙无能,累先帝御赐之物受刁民亵渎,地方官若不能主持公道,我石康孙就撞死在登闻鼓下……”
更夫、学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庆幸躲过一场无妄之灾,旁观乡亲受辱的惭愧也就不翼而飞。
一墙之隔。
尽管林信威早已禀告是石康孙在隔壁耍衙内威风,刘纬还是辗转难眠,扫了一眼窗外朦胧,在刘娇额头上吻了下,踮着脚跑到外屋,钻进素娘被子里。
奶兄弟刘慈已睡眼惺忪的占山为王,裂开小嘴,呵呵一笑,奶渍无声流淌,醇蜜汹涌澎湃。
素娘掀开另一半小衣,自然而然的把刘纬搂进怀里,温温柔柔道:“纬哥儿也睡不着?”
刘纬含含糊糊道:“再有两年时间,谁敢扰人清梦,就放狗咬他。”
素娘问:“那位东京来的小官人比宋公尊贵?”
刘纬腹中饥饿感稍去,扭头捏了捏刘慈鼻子,“那位只是京师一浪荡子,贵在家世,他祖父和太祖的关系,只比我和小慈差一点点。”
“招风。”素娘又把刘纬按了回去,她从来没想过能和天子扯上关系,心中疑虑渐深,“那位小官人想要什么?我们家给得起吗?”
刘纬想了想道:“看样子是想求名,具体怎么回事,还得看看再说。只要他要,只要我有,都能舍。钱财都是身外物,你们在,就有家。”
素娘感动的热泪盈眶,紧了紧怀抱,正要说些什么。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奶,石康孙把我们家的宝贝挖走了。”
戴朝宗来的突兀,已经忘了臀部有伤的事实。
“哇哇……”刘慈吓的大哭。
“哥哥?”刘娇也被吵醒了。
“闭嘴!”刘纬一边穿衣一边冲窗外吼,“你家?那是峡州发解试试场,什么时候变成你家了?细胳膊细腿的……要和谁争?又争的过谁?石家?还是峡州?”
窗外的戴朝宗仍然心急火燎:“你练字的那两口破缸下面挖出一袭袈裟,里面包裹的是佛骨,那可是佛骨……”
刘纬愈加烦躁,猛的一下推开窗,咬牙切齿道:“有唐太宗、武则天故事在前,迎奉佛骨就是帝王事,嫌叔父命长?想让她们流放三千里?”
戴朝宗的千万理由顿时胎死腹中,看着刘纬喃喃自语:“怎么会……”
刘纬第一次在众人眼前褪下温情面纱,露出雷厉风行的一面,冷冷的看着远处戴旦,“既然旦叔看不住朝宗,现在就收拾行囊送他回京,刘家十来口人经不起这样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