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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家国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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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初的三箱底稿涉及方方面面,集奏疏、记注、心得、策论于一体,少了雕琢的痕迹,无限接近事实。

五代乱世近在眼前,这里的庙堂、江湖,没那么冠冕堂皇,有血有肉,多忧少喜,甚至是耸人听闻。

譬如汉水、长江汇流处的某座驿站总有旅人失踪,一场暴雨冲出数十具白骨,丑恶再难匿迹。

可是,若能温饱,谁又愿嚼食同类?

刘纬读的津津有味,还将骇人听闻的情节移植到《圣僧西游记》中,塑造禽兽不如的非人形象。

戴朝宗恰恰相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白纸黑字,真真切切。是戴国贞羽翼保护之下,无法接触的现实。

他忽有所悟,从侧面理解刘纬善待贫苦因由:贵人惜身,黎庶搏命,光脚的绝不会真怕穿鞋的,再尊贵也逃不过一锅肉的命运。

戴朝宗变了,对下人越来越有礼,一口一个姐姐、叔叔的叫着,反正又不会少块肉、也不会少一钱,何乐而不为?

渐渐的,下人回以善意,每当王氏拿起擀面杖,总有人通风报信,将不幸扼杀在摇篮之中。

王氏哪知道戴朝宗的心思成天放在盘中餐上,以为是受刘纬潜移默化才有所成长,一度想就此在夷陵安家,待两子登科,再风风光光杀回京师。对待催归信,总是一推再推。

但十年寒窗太久,只争朝夕。

刘纬埋头苦读之外,还兼顾着练胆,主动拜访州县大小官员。

因宋太初、丁谓、戴国贞的背书,从未吃过闭门羹。

刷声望固然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练胆。

那夜长谈之后。

宋太初认为他的灵性、才情俱为上上之选,殿试唯一的变故就是:因胆怯而无法正常发挥。

宋太初以遭天子黜落的礼部进士为例说明:就算是作弊登科,也绝不至于文理不通,“怕”才是主要原因。

宋太初还画龙点睛的指出:天子亲试,“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进退失“措”。“错”可以理解为理念不同、见解不同。“失措”则只有一种可能,即“君前失仪”。

宋太初的苦心没白费。

刘纬已深谙其中真义:童子试要的不是对错、优劣,而是一鸣惊人,天下侧目,继而彰显盛世。

刘纬仍然埋头苦读,不敢有一丝懈怠。

童子举出身,仍然可以再试进士。那辈子从未竭尽全力过,这辈子来补。

此时,赵宋帝国正沿着历史轨迹蹒跚前行。

契丹不断寇关河北、河东,天子赵恒不得不御驾亲征。

党项诸部则从未放弃蚕食陕西路长城沿线。

回鹘、吐蕃好一点,正忙着内斗、忙着应付党项。

巴蜀却不让人省心,乱成一锅粥不说,官军竟然屡战屡败。

曾经成功镇压李顺叛乱的雷有终灰头土脸,甚至做好了被流放的准备。

丁谓没心思埋怨宋太初趁火打劫,就地改任夔州路转运使。

夔州成为平乱后方,各种物资源源不断的经此运往益州,民脂民膏一点一点的还了回去。

赵恒直面官军接连失利的事实,恩威并重。

蜀乱罪魁祸首、知益州牛冕削籍,流儋州(海南)。

西川转运使张适削籍,责授连州参军。

以此安定人心。

战功赫赫的西北骁将、洛苑使、内侍省副都知秦翰,改任川峡招安巡检使,准其便宜行事。

以此施压乱军。

在这个武夫备受猜忌的年代,宦官早已异军突起,撑起中原政权半边天。

秦翰又一次不辱使命,亲至一线督战,身负流矢而不退,五战五捷,军心大振。

雷有终不得不硬着头皮强攻,不计敌我伤亡的火烧成都。

乱军固然溃逃,百姓同样死伤惨重。

半军之乱,持续时间却长达一年。

咸平三年十月,成都始平。

王均虽然伏诛,但其流毒南遁,仍然人心惶惶。

官军在平乱中的表现差强人意,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战斗力与乱军不相伯仲。

虽然契丹、党项、山蛮因此蠢蠢欲动,蜀地将平亦是不争事实。

夷陵粮价应声而降,斗米九钱。

民心思定,不外如是。

不管怎么说,天下暂时安定了。

王氏和戴朝宗也到了该走的时候,戴国贞妾室已在京师诞下一子,戴宅却无主事人。

戴国贞为公事焦头烂额,哪有精力顾及内宅?不断催促王氏携子进京。

“说的好像东京宅子有多大似的!”戴朝宗无法无天的日子宣告结束,怎么都开心不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柱子叔说,东京宅子只有一进,他们在檐下搭棚住,真要让我去跟姨娘睡?”

刘纬哑口无言,脸有点热,也有些绿,毕竟这些话均出自他口。

“我们是兄弟对吧?”戴朝宗重重的加上一句,“亲兄弟!”

刘纬极为敷衍的点点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吃我娘的奶,还想不认账?”戴国贞不忿道。

“一派胡言!”刘纬咬牙切齿道,“你个白眼狼,非要败坏叔母名声?”

“娇娇告诉我的。”戴朝宗洋洋得意,“我问娇娇这么大还好意思吃奶?娇娇说你也吃了。”

刘纬面红耳赤。

坚持素食,营养完全跟不上,不怎么长个。

好在王氏奶水充足,可以隔三差五的蹭一回,一来二去的,也就习惯了,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我们是亲兄弟,对不对?”戴朝宗又问。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刘纬慷慨陈词。

“不是说早慧易夭吗?有福同享就可以了,《圣僧西游记》必须一月五话。”戴朝宗想了想又道,“哎!看见夫子就头晕,和你在一起就没这么多事,我在东京等你,只要将来一门两进士,我可以叫你兄长,叫爹也成……”

“小畜生!你说什么?”王氏气势汹汹来,边走边扯发髻上的银钗。

“娘诶……”戴朝宗看着那明晃晃的凶器,也不敢跪地求饶了,撒腿就跑,“娘……你听岔了。”

是夜,一家人共叙别情。

摇光、璀璨依旧无忧无虑,咿咿呀呀的在刘娇身边爬来爬去。

刘娇红了眼,噘着嘴。

孩子的世界,生离之痛不亚于死别。

王氏则拉着刘纬殷殷叮嘱,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刘纬频频点头,左一句“是”,右一句“知道了”。

戴朝宗则孤零零的站在一边,心比门外秋风还要萧瑟,碎碎念:“我娘,我妹妹,我是亲生的。”

刘纬依偎在温温柔柔的怀抱里,昏昏沉沉的睡去,稚嫩的脸庞似乎迎来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直到天明。

有离别,才会更珍惜相聚。

刘纬这样安慰哭到喉咙沙哑的刘娇。

摇光、璀璨登上船,看见往日熟悉的身影依然停在岸上,撕心裂肺的伸出双手,喊出人生中的第二个字:“抱”。

刘纬搬进戴宅。

那座破旧的寺院终究是大宋峡州发解试试场,就算从来无人高中,该走的过场却不会少。

今年赵恒因御驾亲征而罢贡举,明年呢?

刘纬不愿被人围观。

戴宅遂为刘宅,并多出两个下人。

王氏从娘家带出来的贴身婢女名王媛,王氏许其两年之后寻个好人家出嫁。

戴国贞留给戴朝宗的亲随又换了一任少主,名戴旦,年近四十,成熟稳重。

刘纬还是觉得有点冷清,早早和王氏商量好,聘用仵作杨信威为亲随。

杨信威答应了,不带一点犹豫,根本没谈契约。王氏说什么,都点头。若是生有依靠,谁愿与死人为伴?

刘纬签了杨信威夫妇俩,还让他们带一子一女随住。

三年孝满肯定要离开夷陵,何必再为人间添离别事?

杨信威子承父业,半辈子都在和死人打交道,不止被女方嫌弃,也被媒婆嫌弃。索性娶了蛮女为妻,也就是归州、夔州一带的穴居少数民族。

既然是低娶,女方总得占一头,标致、彪悍,与杨信威相辅相成,另类的天作之合。

女方无姓,大大咧咧的请刘纬赐姓。刘纬以其不忘亲恩之故,赠予梁。

其女山茶是个乖巧玩伴,其子杨正宽八岁,已到懂事年龄,成天往牛棚跑。

刘娇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刘纬以王媛为管事,戴旦迎来送往,杨信威看门、护院,肖小七照料家中牲畜,肖李氏、杨梁氏掌厨、洗。

规矩少,礼仪能省则省。

主仆同食,天天鱼肉。

王氏在时,刘纬没胆子这么做。

王媛为此规劝过好几次,刘纬固执己见。

刘纬担心刘娇会因幼失双亲而自闭自卑,除夕夜那句口误,之所以引发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正是这种情绪的宣泄?

刘纬觉得很值。

且人性本恶,两个小不点若摆架子,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刘娇日渐开朗,吐字愈加清晰。

自信并非与生俱来,而在于后天引导。

有感于此,刘纬向梁潇打听能不能雇佣两个十岁左右的峒蛮少女,不用签终生契,五年、十年一签均可。

虽然宋廷明文规定雇佣契约不得超过十年,但不切实际的律法往往名存实亡,大多数雇婢契约都是一纸定终生。

而且,峒蛮少女是世人眼中贱民,也是兵匪掠夺对象,十几贯就能买卖的价格,硬要花几倍去雇佣,岂不是天上掉馅饼?

刘纬并不在乎四十贯这个四五等户分界线,契约都挂在戴家名下。

缺钱吗?

缺,也不缺。

二百贯在夷陵算是巨款,大鱼大肉再三年肯定没问题。

但在京师则不算什么,内城一进宅,最便宜也是千贯打底,是夷陵近百倍。婢女月俸则七百钱上下,是夷陵三倍。

再加上刘纬兄妹并无单独生存的能力,肯定要有所仪仗。早晚要雇,就早不就晚,起码知根知底。

家渐成形,笑愈喧嚣。

一只秋蝶奋力展翅,迎着落日冷风,穿过枯叶黄花,誓要抵达春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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