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来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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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咸平二年(公元999年)七月,契丹突陈重兵于河北,意图再次南下。
天子赵恒以马步军都虞候傅潜为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西上合门使张昭允为都钤辖,入内副都知秦翰为排阵都监,莱州防御使田绍斌、崇仪使石普同为押先锋,单州防御使杨琼为策先锋,严阵以待。
华夏历史上又一个南北朝时代缓缓拉开序幕,演绎悲欢离合。
同年八月,枢密都承旨王继英急告契丹入寇,奏请赵恒效仿周世宗柴荣,御驾北巡。
赵恒从善如流,命王继英传诣镇、定、高阳关路,视行宫顿置、宣慰将士。
与此同时,西南亦传不稳。
赵恒遂遣度支判官、兵部员外郎陈尧叟会同供奉官、合门祗候陈采赶赴西川路体量公事,户部判官、太常博士丁谓会同右侍禁、合门祗候焦守节至峡路体量公事。
三司度支判官与三司户部判官职权相仿,前者权重,后者权轻。
陈尧叟与丁谓同为正科进士出身,前者是端拱二年(公元989年)甲科状元,后者是淳化三年(公元992年)甲科第四。
丁谓少年天成,先是以南人出身、甲乙丙丁之故屈居甲科第四,后又遇上因蜀人之身而幸进、且能自立门户的陈尧叟(蜀党雏形),面不服、心也不服。
因此,两人仅限于点头之交。
陈尧叟也能感觉到这种明目张胆的敌意,还没出开封府,便分道扬镳。
宋初漕运四通八达,为历朝历代之最。
因而,水路为旅途首选。
西川、峡路即后世四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四面环山,踞险峻成就天府之国。
中原入蜀大体上只有北、东两路易行。
北经汉中入剑阁,东经夷陵叩夔门。
陈尧叟走北路,丁谓则辗转南下。
夷陵上控川峡、下引荆襄,乃荆湖北路峡州州治所在,冬冷夏热,四季分明。
中秋刚过,一座依山傍水的村落中传出阵阵哭声。
撕心裂肺,孤苦稚嫩。
“可怜人。”
“天不长眼……”
“以后该怎么活?无亲无故的。”
“一个亲人都没有?”
“应运雄军知道吗?李顺乱蜀那几年,刘家就是淳化四年(公元993年)逃出来的,好不容易落地生根,却遇见这等祸事,造孽啊……刘里正尸骨未寒,孙小娘子又撒手人寰,伢儿都这般年幼……以后难了!”
“看什么热闹?乡里乡亲的,不知道先把孩子安置好?”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青壮。
“大家让让,耆长到了。”
“是不是先报官?”
李姓耆长皱眉道:“先送孩子进屋安顿,请杨仵作送孙小娘子一程。”
一年轻妇人抱起两岁女孩朝小院东面走去:“劳烦李家娘子把纬哥儿也抱过来,我家清净。”
赵宋沿柴周旧制,定诸州户为五等,每三年一评定。
上三等户充役,四、五等户并免。
一等户为里正,二等户为户长,三等户为弓手。
每百户为一团,每团再选三大户为耆长。
凡民家有奸盗者,三大户察之,民田有耗登者,三大户均之。
大体上,户长领乡书、手课、督赋税,耆长主乡间词讼、并领弓手逐捕盗贼。
李姓耆长喝退闲杂人等,杨姓仵作先在妇人手指间端详片刻,又在其眼耳口鼻中仔细检视一番,木讷的摇摇头:“绝非外力所致,应是伤心过度。”
“哎……怎么不多想想孩子?”李姓耆长幽幽一叹,自袖中掏出三十钱递了过去。
“钱不能要,一月未尽,来了两次。”杨姓仵作远远避开,在木盆中净手后,反而掏出二十余钱放在条桌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耆长操劳孙娘子身后事,刘里正这两年的恩德……不能忘。”
“使不得!使不得!”李姓耆长连连摆手。
“小人这一行,必须心安。”仵作快步远去,往日不详的背影,此刻高大挺拔。
“大家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李姓耆长也掏出袖中铜钱放在条桌上。
于是,乡邻纷纷慷慨解囊,把买绝户田的想法深深埋在心底。
宋以一等户为里正,掌管官物押解、供应,担负短缺等连带责任,承役者往往一任破产。
时值蜀乱,刘姓里正也没能逃脱当政者劫富济贫的命运。
早在淳化四年,王小波、李顺就裹挟数十万兵民乱蜀,刘里正兄弟二人不得不经夔门出蜀避乱。
恰好赵光义下诏招抚出蜀流民,比照蕃部内迁规制安置,就此在夷陵落地生根。
兄刘迁,操持一家大小生计。
弟刘安,被随军转运使雷有终招入军中充作向导,战死于淳化五年。
刘安虽去,余荫尚在。
此时,官场相对清明,又逢蜀地大乱,急需安抚人心。
雷有终厚待出蜀流民,立有军功的刘安遂成榜样,因其无妻无子,余荫便落在刘迁身上。
绢帛钱少许,百亩良田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并免三年劳役、赋税。
刘家由此兴旺,哪怕人丁单薄,哪怕只是三口之家,却有成百上千的佃户排队等候雇佣。
有人去,有人来。
襁褓中的幼儿历经战乱辗转,依然健健康康,取名刘纬。
迁妻孙氏于至道三年诞下一女,和和美美的四口之家,蒸蒸日上。
也就是这一年,刘家被评为一等户,方圆数里之内的冤大头。
好在这几年并无大的战事,远役之祸仅是心头大患而已。
刘迁几经生死,行事果断,觉得西北早晚大乱,有意大散家财,争取赶在下一个三年降等。
他想着,一百多亩良田能剩下三十亩就不错,守着妻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有求必应。
无论官方,还是邻里。
初来乍到,想要切切实实的融入地方,这些必不可少,但大头花在死人身上。
其时,天下商税,唯蜀独重。
赵光义登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为从蜀地搜刮更多财富,将帛、盐、茶等纳入专卖管制。
这些产业恰恰是巴蜀民生根本所在,官逼民反的老套路依然适用。
如今,蜀乱虽暂时平定,但病根未除,潜流仍在暗里激荡,百姓络绎不绝的经夔门进入归州巴东。
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心似明镜,蜀地必乱,在那等死?
归州地方半追半赶的把流民撵到峡州地界,江面上三三两两的浮尸时时刻刻都在佐证:乱世人命如草芥。
归州肆意妄为,不代表峡州也敢,毕竟两百里外的江陵府是荆湖北路治所。
江面浮尸也就成了夷陵官民头等大事。
刘迁主动承担起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大多数人都明白他的心思,能有这等魄力的却只此一家。
人算不如天算。
规划很好,却没把意外计算在内。
秋收是流民最活跃的季节,赵宋素有“宽饥民罪”的传统。
因饥抢粮者,只诛首恶,余者杖责。
于是,蜀地百姓不顾山水险恶的顺流直下。
大部分只能依靠简易竹筏,再加上官军阻拦限制,浮尸也就多了起来。
刘迁感同身受,经常领着佃户在江面上收敛。
活人顾不过来,只能为死人寻一块安身之地。
平平安安的善举,在秋收尾声遇到意外。
江面突起龙吸水,刘迁和两个佃户没能逃出来。
孙氏强撑病体操办刘迁丧事,安抚遇难佃户家属,曾因产女落下的病根发作,没能熬过刘迁四七,留下一双小儿女撒手人寰。
刘迁这二年的心血没白费,纵然乡邻平素有嫉妒之心,此刻亦愿挺身而出。
不该有的想法,实属人之常情。
宋沿周制。
绝户田买卖先佃户再乡邻,佃户、乡邻无力购买或是不愿购买,才是一般客户(无常产、多是五等户)。
刘迁、孙氏留下的子女过于年幼,具体应对措施还得等李姓耆长入禀夷陵县衙。
知县戴国贞也是淳化三年进士,先任邻县县丞,再知夷陵县事。
本任期前三年考评皆为中、上,按照此时四年一任的规制,已到入朝改官时,心早已飞到千里之外,感慨一番天有不测风云后,嘱咐县丞依故事从优厚待刘氏一双稚子。
故事?
即检旧例。
县丞倒也没什么坏心,算得上秉公行事。
蜀地年年内乱,经夷陵入夔门的朝官、使臣络绎不绝,弄几个贪官污吏应付差事再惬意不过。
李姓耆长带回安置方案:刘纬寄养上三户,官给六年口粮,成丁之后,继承家业。刘娇寄养另一上三户,却是以童养媳之身。
“娇娇是我妹妹!死也不分开!”
两岁的刘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七岁的刘纬却是怒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再次醒来,脑子里多出千年记忆。
本是某间书店老板,主营小、初、高教辅材。
书店在学校对面,家在书店楼上,已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则在隔壁中心医院做护士。
日子红红火火,带无薪寒暑假。
学生上课时,店里同样空空荡荡,可还得日复一日的坚守。
书便成了知己,特别是那浩瀚如海的华夏三千年。
史笔如刀,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