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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 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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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离愁

周遥同学准备离京了, 不再回机床厂附小上课。家里在收拾东西, 送孩子回去继续念书、考试、升学。

以周遥天生的聪明脑子和学习能力, 课堂上书本里那些东西, 从来就没让他烦心过。所以他爸妈倒是一直很放心, 从来不用额外辅导功课,也不花钱在外边上辅导班。一家子都心很大, 相信儿子无论去到哪里, 升学考试都不算个事儿。

让周遥心烦的,永远是课堂之外。他和自己心里最要好最牵挂的小伙伴要分开了,还是别扭着分开的。

这一年里其实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晚上七点钟那套新闻联播, 都播不完国内外突的大事。这个世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谁和谁能够一帆风顺、长长久久。东欧剧变了,前南斯拉夫竟然分成了五瓣,苏联都解体了!现在这年头,还有谁和谁是死摽着不能散伙的?

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这一对双棒, 就要分开了, 在两个遥远的城市。童年时结识的玩伴,也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

他们班主任邹萍, 真是待见周遥, 与学习成绩、班级平均分之类都无关。周遥不能留京邹老师很惋惜, 当时手头有一张周遥的照片,就顺手压在办公桌玻璃板底下,一直压在那里……

至于机床厂大院里,有谁结了婚谁离了婚这种事,在一间工厂里很容易就传遍了。

陈明剑作为一个考上了大学的高材生,攀上事业单位一转眼就抛弃糟糠,这事确实不地道,算是出了名儿了。那时在《渴望》这部电视剧里,就有一位忘恩负义抛妻离婚的负心汉“王沪生”,举国皆骂王沪生。所以,在他们机床厂里,这事也是人尽皆知,全厂都在骂陈明剑!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改了名字的那位同学,那段日子是很艰难的,因为这一下子,全学校也都知道了。小孩子都管不住嘴,人人都会说的,不懂这是最伤人心的事情。

瞿嘉又恢复了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状态,从不跟别人同路而行,除了经常被他们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开小灶补课,他看起来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那一阵儿,周玲在楼道里撞见了,都会叫住他:“哎瞿嘉,我放学正好有空,你上楼来跟我学钢琴吗?”

他们小学教学楼,是一栋六层的普通建筑,音乐教室就设在最顶层,以此避免打扰其他教室上课。

“算了,不弹了,回家。”瞿嘉那时眼神和讲话声音都似乎很成熟了。

周玲也不劝说,不提家务事,就看着他说:“弹一会儿你再回家,我们唱个歌。”

瞿嘉就经常拎着书包跟着周老师上楼,到音乐教室。也没有外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就他们两个,非常安静、平静。周玲老师就让他坐在教室里那架钢琴前面,从零教起,从最初的指法教到简单的曲子,后来跟他说,你小子可以买个电子琴在家里每天练练了,你真的学得很快了!

周老师有时问他:“唱个歌,你们最近班里都流行听什么歌?”

瞿嘉想了一下:“齐秦,王杰,四大天王。”

“老师平时也听这些,”周玲笑说,“那你想唱这些,就唱这些!”

瞿嘉散学拎着书包从校门走出来,后面跟着俩低一年级的学生,同路也往胡同区走。

俩小孩在背后晃悠着,一路就在八卦:“哎那是陈嘉么。”

“是啊,就他啊。”

“你知道他爸妈打离婚了么,我听我妈在厂里说的。”

“我也听我妈说了,我见过他爸爸呢。”

“他爸长什么样儿?就跟陈嘉长得挺像的其实,眼睛特像,眼睫毛老长老长的,哦好像脸上也有颗痣。”

“……”

瞿嘉站住了,猛地回过头去,盯着后面的人。

眼神就很厉害的,后面俩孩子直接被吓一跳,立刻就站住不敢讲了,战战兢兢地,其实、其实好像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坏话啊……

瞿嘉回家时瞿连娣也在,在小厨房做饭。瞿嘉从他妈妈身旁擦肩而过。

他在屋里床上坐了一会儿,呆,眼神直勾勾盯着大衣柜,盯着大衣柜镜子里自己的样貌。

他然后从床头小柜的抽屉里,拿出他妈妈做衣服裁布用的大剪刀。

一时间没找到小号剪刀,大剪刀不太趁手,也凑合了。

他对着大衣柜镜子,直接上手剪了自己的眼睫毛。

咔嚓一剪子下去,睫毛给剪秃了。秃了右边儿的,再剪左边儿的。

瞿连娣拎着锅铲往屋里探了一眼:干吗呢?

瞿嘉右眼角下方,挂着那粒小黑痣,“据说”是从他爸眉毛上那颗痣来的。他瞪着自己瞪了一会儿,不能忍受这张脸,捏着剪刀尖,往自己眼下抠去……

“你干什么呢?!”瞿连娣冲进来,一把夺过剪刀,看那姿势角度还以为要戳到眼睛里呢。

你想什么呢啊?眼睛弄坏怎么办?

瞿嘉看着他妈妈,满不在乎地,对自己下狠手都没觉着疼,一道浅红色的血线就从他脸上流下来。瞿连娣就现他儿子眼角那颗痣看不见了,因为瞿嘉好像是用剪刀尖把痣给戳了。

瞿连娣心都抖了,擦血,拿纱布捂着,也快疯了。

“没事儿。”瞿嘉反而宽慰他妈妈一句,“结了疤就好了,我又没戳眼睛。”

“我就是不想看见那颗痣,”瞿嘉瞧着他妈,“我把它挖掉了。”

……

这回,厨房里的一锅菜是真的烧糊了。瞿连娣坐在床沿上,对他儿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也掉眼泪了。

有些事她本来想过几天等大家心情都平复些,再说,再跟孩子好好谈谈心,现在不说不行。她也怕瞿嘉心理承受不住这样的家庭变故。

她擦了眼泪说:“瞿嘉,你虽然改了姓,但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他是你爸,这个也改变不了的。他已经离开这个家了,他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让这人回来搅合,你也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好吗?就不要想他了,就都过去了,我们过日子往前看,成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已经都散了,你再纠结放不下,也不可能再拼完整,不可能再回来。”瞿连娣说,“以前也是我识人不清,年轻时不懂、傻帽儿,让你跟着受委屈了。以后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以后不傻帽儿了瞧上这种人,会念书有个屁用!”

瞿嘉眼眶微微泛红,眼下贴着一块创口贴,但不讲话。

瞿连娣站起身,从大衣柜最里面,藏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拿出了那本集邮册。

那天生冲突把“金猴”票烧了,陈明剑后来灰头土脸地走掉,并没有拿走这本邮册。果然只有那张猴票最值钱,剩下的东西也没人在意了。

瞿连娣特意把邮册重新装到一个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翻到最重要的一页,递给她儿子。

瞿嘉捧着邮册,也是难以置信的。

十二生肖票的那一页,最头里的位置,不是空白,真真实实地摆着一张金猴票。

他脑子里都有点儿蒙,觉着时光穿越了,时间倒流了,猴票不是那天给烧了么?

瞿连娣说:“昨儿你好像说,你们音乐老师教你弹琴,所以回来晚了。昨天傍晚遥遥来过,我觉着他还是磨磨唧唧想找你的,结果你不在家。”

瞿嘉:“……”

瞿连娣说:“他说他马上要走了,他给你带了东西要送给你。”

瞿嘉望着他妈妈,肩膀已经有些抖。

“我本来说不能要嘛,毕竟我现在也知道,这张邮票特值钱的,以前以为一片破纸头就值八分钱呢!”瞿连娣笑了一下,“他就非要留给你,说他不需要,说他就想送给你这个。我说,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嘉嘉了,这一张纸片儿已经是我们这个破家里最值钱一样东西。”

瞿嘉盯着手里的邮册,这就是他家里最值钱、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瞿连娣又从大衣柜里拿出一个纸袋,干脆全都交予儿子。

纸袋里装的,也是周遥一股脑儿留下送他的东西,那个带耳机的随身听,还有他俩平时最常听的几盘磁带。

周遥给他写了一张卡片,就是非常简单的几句话:

嘉嘉:

我要走啦,我回哈尔滨上学了。我肯定会考个好中学,过几年我还回来的。你也好好学习,别放弃了,你这么聪明,争取考个重点学校,争气啊!寒暑假我会回来找你玩儿的,等着听你再给我唱歌!再见!

— 遥遥

……

“你看人家遥遥,多懂事一个人。人家过来找你,只字不提那点儿不愉快的事,就是想着鼓励你好好学习,升学考个好点儿的中学。”瞿连娣自言自语似的感慨,也是说给她儿子听。

“遥遥真是一个特好的孩子,你,哎,你就整天还耍横耍脾气,还欺负人家,你可真有本事,你多能个儿啊?”瞿连娣白了瞿嘉一眼,“也是,你是比陈明剑有本事。陈明剑那个人,活了半辈子忒么的连耍横都不会!自私、懦弱又怂蛋,你至少不怂!”

瞿连娣说到这儿自己都笑了,把她儿子奚落得也低头不讲话了。

“可他毕竟是你爸,一辈子改变不了,你就接受。将来无论别人再说什么,让他们说去!”瞿连娣伸手捏一捏瞿嘉的后脖窝,“我就是特别舍不得周遥,多好一个男孩,人家都没埋怨你、没嫌你,还送东西给你,你自己瞅瞅你现在这样儿,你对得起遥遥给你送的‘小猴’么?”

瞿嘉眼角贴着个膏药,不说话了,自己也都明白。

有些话他也没法儿向他妈妈表达,从心底羞于开口,只能用漠然的表情来掩饰他的在乎。非常在乎。

瞿连娣跟他说,周遥应该是今天一早上火车,已经离开北京了,回东北了……

第二天就是一个周六,瞿嘉又旷了周六上午的半天课,独自一人跑去北京火车站。

车站人山人海,到处是拖着红蓝双色编织袋、各种大行李包的旅客,或坐或卧,占据了视野。这么多人,里面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遥遥。

瞿嘉那天就裹着棉猴,坐在北京火车站正门外的广场上,望着那栋建筑,望着天空,听着耳畔一趟一趟火车驶离时出的汽笛声。他就在那儿坐了很久,游荡了一整天,也让自己慢慢地适应,慢慢地积攒勇气,适应接下来都没有周遥陪伴的日子。

他在广场边上的小窗口买了几个包子,填饱肚子。

然后又买了一包香烟。

买完烟就实在没钱买打火机了,他跟卖烟小贩借了火。

他就坐在广场上抽烟,一根烟抽到只剩烟屁/股,再接上点燃第二根……从这一天起他学会了抽烟。

是啊,遥遥特别好,他一直都知道。这么好的伙伴不能在一起每天陪伴对方,还不如一把推开,别再“要好”了。这就是他极度沮丧烦躁时的泄方式。

但他泄的方式伤害了对方,看到周遥眼红骂他的模样,他也很难受,内心彷徨而懊悔。

在火车站执勤的民警小哥慢慢走过来,其实观察他好久了:“哎,学生,你哪的?”

哪的?“我就本地的。”瞿嘉抬起眼皮回道。

“本地的?你是北京的么?”民警小哥左右上下地打量。

“您听我口音听不出来?”瞿嘉也瞅对方,“外地的敢这么跟您说话?”

呵呦,把你个孩子厉害的,民警小哥都乐了。

“怎么不上学啊?”小哥又问他,“你家里大人呢?……找不着家了?”

“我这样儿,我像找不着家么?”瞿嘉反问对方,“您甭管我,管那些真找不着家的吧。”

警察叔叔也是关心他,怕是火车站上被拐卖的、走丢了的孩子,认真负责地问问。

是啊,我是找不着家了。“家”被赋予的含义在心中飘摇散落,散了一地。或者说,他的家从来就没有完整过。

如果能让周遥回来,能每天看到对方,他很乐意天天给遥遥做冰糖草莓,做果汁冰壶,做烤白薯,每天哄着周遥开心。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这个人的陪伴,想让周遥回来,然而面对命运的铁轨、滚滚的车轮,他无能为力。

瞿嘉这一年在短短一个月间,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波沉重的打击。

仿佛一夜间被迫长大了,成熟多了。有些事没人能够帮你,你只能自己扛。扛下来就继续往前走,扛不下来可能就废掉了。

他心里深刻记着周遥临走留的话,这话吊着他的信心和勇气。周遥说,你也争点儿气,挺聪明的,考上个好学校,我还会回来的,想听你唱歌,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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